今天是我55岁的生日,同事们和我的学生都发来微信或短信,祝贺我生日快乐。还有的短信说:希望我越来越年轻。一个已经过半百的人了,怎么可能再像17、8岁的小伙子那样,越来越年轻呢?大家这样说,我还是很高兴,虽然年岁不年轻了,但心态可以年轻,甚至可以越来越年轻。4月14日按照中国话的谐音,是死要死,这对许多中国人来讲,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凡喜庆的事都不愿意安排到这天来做。我没办法,上天就是这样的安排,每年都要我在4月14日庆贺我的出生。我想当初父母也没想到会这天把我带到人世,我也是被迫选择4月14日作为了我的生日。好在我这个人不在乎死要死这个数,55年前不是这个数,真的就没我这条生命了。也许是命中注定,这辈子就让我跟不是生,就是死结了缘,因为我是医生,我的工作就是让人生,不让人死。


        与生和死最直接的两个场所,一个是战场,一个是医院。但两个场所对于生与死的理解完全不同。前者,敌对的双方都需要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只有把对方置于死地,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而后者,医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病人的生命活下来,只有让该活的病人活下来,才不辱医生这个神圣的职业。但许多时候,由于医学的局限,我们不能把每位送到医院的病人都能治活,像年事已高合并多系统疾病,各个脏器功能都已衰退的病人;晚期肿瘤的病人;一些猝死的病人。对于以上病人,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和药品已没有了用武之地,虽然病人和家属还想从这些医疗行为中得到一些希望,但医生应该清楚,就绝大多数病人而言,濒临死亡之际身体所产生的变化都不需要英雄式的高科技医疗处置。


        人总是要死的,活是相对的,死是绝对的。不管是4月14日出生的,还是9月19日来到人世的,出生就意味着死亡。好多中国人就怕说死,有时不小心把死字说了出来,还要赶紧说两声,呸呸,把死这个晦气字当唾液给吐掉。当然在医院更不能跟病人谈死的问题,即使病人自己都已心知肚明,医生还在与家属共同哄骗病人说,你的病还是有希望治好的。在西方国家,医生都会如实把病情告知给患者,包括晚期肿瘤的病人,让病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治疗和下一步要采取的各项措施。但在中国好多时候,生和死的决定权,特别是有救治机会的决定权,被家属越权了。一次救治一位通过医疗干预可以存活的患者,当时家属不在场,因为时间紧迫,只能跟病人说明做一个有创操作的利弊,病人同意签了字,操作也很成功。但家属来了以后对我们的处理非常不满意,认为病人虽然活了,可往后病人的生活质量以及给家人造成的负担怎么办?弄得我们也很不语。人不可以选择出生,但有权选择活下去。


        虽然死亡这个字眼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恐怖的,特别最初听到我的病是不治之症的时候。当代西方心理卫生理论将临终病人心理状态分为五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否认的作用就是自我麻醉,不承认现实。这在我们临床中非常常见,如果病人被诊断了不治之症,病人及家属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为此他们会找遍能找到的医院和医生来核实诊断是否有误。当否认无以为继时,愤怒出现了,愤怒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人的无力感。愤怒让临终病人暂时出现一种错觉,以为掌控生死的权利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心理恐惧急躁,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跟家人,甚至医生发脾气,好好的一个性格会在一夜间大变。在愤怒也阻止不了死亡的来临时,便开始进入讨价还价的心理阶段,其背后也是恐惧在作用。一种几乎迷信的思维方法,只要能够满足活下来的期望,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求助的对象。讨价还价是一种替生命争取时间的手段,好让希望与绝望可以自行化解。由于这种心理,成就了一些不法医疗的出现,胡万林的砒霜治癌也有人信。当临终病人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生病的事实,当他开始出现更多的症状时,这一切都让他无法一笑置之。他的麻木或忍耐、生气与愤怒很快地被巨大的失落……震惊、气馁和深不见底的沮丧所取代。当沮丧出现时,人亦同时与现实之间达成进一步的和解,终于能够在心理上接受即将死亡的这个事实。


        人们都说:大医治未病,中医治将病,下医治已病。但对于各种终末期病人的治疗不在此范围,因为衰老是正常的生理过程,对于一个器官功能都已衰竭的病人,谁能治好?对于现代科学技术不能早期发现的晚期肿瘤,谁能治好?所以不管大医,中医和下医,都有责任对终末期病人进行治疗。只是对这些疾病的治疗,医疗技术手段退居了二线,而人文的关怀,心理的沟通应成为治疗的主要手段。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守在病人床边,抚摸着病人的手,眼睛带着慈爱注视着病人,告知他: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滑失。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匆匆过客。然后帮他擦去额头渗出的汗滴,用水润润他干裂的嘴唇,将身体摆放成更舒适的部位。最近连续接诊了3位晚期肿瘤的病人,年龄最大的与我相仿,最小的26岁,还有一位39岁,病前身体健康,都有着自己心爱的职业和家庭,到了我们这里病人已渡过最初的恐惧、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期,虽然病人躯体是痛苦的,病情已发展到无药可治的地步,但病人心态看着是那样的平静,与你交流是那样的不急不躁,可能有时会在家人面前表现出一些小小的任性。不能不说这些病人的心境已得到了升华,金钱、地位、纠结,都成为了过眼烟云;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在他们眼前都过于渺小了。每次看到他们,我都会油然升起一种敬佩的心情。有人说经过一次死亡经历的人,心灵就会得到升华。所以他们在我们眼里不单单是病人了,而是为我们做了面对死亡心是那样淡定从容的好榜样。这3位病人已在前后离我们而去,但我还是记得与他们的交流,想着我们之间互对的眼神。对临终病人的关爱,是我们每一位医务工作者的义不容辞的责任,是在为我们自己积德行善,是在我们有一天走在这条不归路的时候,有人给我们祈祷祝福。爱是有回报的。


        死亡既不会令人沮丧,也不会令人兴奋,它只是生命的事实。


        在“西藏生死书”引用了这样一段话:如果想逐渐挣脱死亡对我们的最大宰制,就要采取与此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我们揭开死亡的陌生面纱,熟悉它、习惯它、随时想到它……我们不知道死亡在哪儿等着我们,就让我们处处等待死亡。对死亡的修行,就是解脱的修行。学会怎样死亡的人,就学会了怎样不做奴隶。

 

2015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