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会不会有一天能治愈所有的疾病,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到那时我们对待疾病的态度就很简单了——全力治愈它。
但现在人类的生命还是一个美丽的谜团,既复杂又玄妙,特别是患了病的身体更是谜上加谜,让许多大牌医生既困惑又无解。医学不是一门完美的学问,它没有公式化可寻的解决方案,所以许多疾病的诊治处于灰色地带。面对形形色色的疾病是用这种治疗好还是那种治疗优,是继续治疗获益还是放弃治疗明智,有时真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最近和骨科医生携手一起评估老年急性髋部骨折病人适不适合急诊手术,不手术除了疼痛给病人带来的直接痛苦外,再有就是老年人骨折后卧床会造成一系列的病理生理改变,使得一年内因为肺部感染、营养不良、褥疮、器官功能衰竭等死亡率陡然增高。很显然对于老年髋部骨折的病人适合急诊手术。但有些老年人因为平素有一些慢性心血管疾病,此次骨折的疼痛和应急会出现急性心脏缺血的情况。急性心脏缺血需要抗凝治疗,但抗凝治疗又会加重急诊骨折手术出血的风险。是先手术再抗凝还是先抗凝再看以后是否还有机会手术或干脆放弃手术,这样的抉择就不好拿捏了。
本来面对疾病做抉择的事应该是医生的责任,因为医生懂专业,对疾病的认知度要远远高于病人。所以许多时候在病人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医生就给病人的诊治做了决定。但对一些疑难、复杂和危重症的疾病,医生就不会那么潇洒的自作主张了。
一是医生不能把握这些病一定都能查个水落石出,即使能明确诊断也不能确保手到病除,更何况节外生枝的事还很多;二是疾病生在病人身上,痛苦也是病人受着。医生虽然看得病人多,医学背景知识也不少,但病没在自己身上长着,所以对疾病的痛苦就没有真实的感受,这时不让身临其境的病人做抉择,就有点不合情合理了。当然作为治病的主要人物,医生也不能袖手旁观。诊室“探戈”究竟应该由谁来领舞?没有标准答案,就是“边协商,边迈步”好,这样才能找到医患共同决策中的和弦与和谐。但即使是医患共同决策,也不是完胜的方案,生活中,每个人都是有缺憾的决策者。
病人是疾病的受害者,医生是治病的专门人,理论上在疾病面前医生和病人是最有权做抉择的,可实际上在许多时候家属作为另一方在疾病诊治上的话语权会超过病人和医生。最近父亲因转移癌住院,虽然我有医生的背景,但我在陪床期间真正的角色应该是病人的家属。可像一切家属一样,我单独和医生探讨病情、商量治疗方案,一切一切的事情在不经过父亲同意的情况下,我都给做了主。在急诊工作的时候,也经常会看到一些终末期的病人,因为脏器功能衰竭医疗上的救治已经很难挽回生命,但一些孝顺的家属坚持不放弃,各种能想到的抢救设施都轮流尝试一遍,最后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在与衰竭的躯体博弈中败下阵来。相反也有的时候有些疾病不需要太高大上的仪器和设备,就可以挽救病人的生命,却因为家属的不配合,导致病人过早的离世。
一次一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发作的病人,因为体内二氧化碳不能排出来,导致肺性脑病出现昏迷。如果当时给病人插管上呼吸机,把二氧化碳排出来,病人是有存活的可能,但家属怕上呼吸机给病人带来痛苦,故拒绝使用该设备治疗,结果病人就真的没有“痛苦”的死去了。看来医生光会看病不详细了解病人的具体情况不行;病人把疾病一股脑地交给了医生和家属,自己不闻不问也不好;家属为了孝道或其他原因,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病人痛苦之上更不应该。
近100年来医学发展的今天,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医疗难关一个个被攻破,但即使这样医生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搞定,恰恰能治好的病目前还是少数,所以对医生来讲,了解患者比认识疾病更重要。许多时候医生认为病治好了,但病人对这个“治好”并不买账。现实中会发现,当过病人的医生更能理解病人的需求,中医史上有:三折肱为良医。当医生面对疾病的抉择时,不要满脑子想的都是疾病,而是要把行善原则和不伤害原则作为工作准则。医疗,不仅要通过技术干预来消除疾病,也要考虑疾病状态下人的性格、心理、精神和社会因素对疾病的影响。因此,医生就病人说事比就病说事,对病人获益更大。每位医生都有自己的好恶,在治疗中不经意地就会施加给病人,实际就是有意无意地以家长式医疗让病人接受。但却很少花时间跟病人讨论,让他们去理解医生对于疾病和治疗的认识。我们都知道,没有哪个医生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正确。每个医生都有犯错的时候,想要达到完美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医学存在着这样多的沟沟坎坎,而治病又是让病人自身获得益处,那么医生的目的就是抽出时间,静下心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帮助病人理解自己,明白什么样的治疗方式比较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和目标。不拿出时间与病人交流沟通的医生,很难想象面对众多复杂疾病的抉择会做出明智的决策。
聪明的病人,面对疾病会做出明智的选择。而不聪明的病人,面对疾病做出的抉择也会糊里糊涂。患病总是一件痛苦的事,世上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但针对导致痛苦的疾病,每个病人的态度真是形形色色。我依据自己接触病人的经验,把病人对疾病的态度大概分成这几类:
糊涂型,对所患疾病完全没有概念,脑子里一片盲区,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人给提供治疗也都能接受,易被江湖医生所哄骗;
自作聪明型,了解一些疾病的概念,自认为这些就是医学的全部,自己给自己做主,最信任的医生就是自己;
无知型,虽然对疾病的概念不清楚,但胆子很大,不听劝,抗拒任何治疗。但当死神逼近的时候,也会被吓破胆;
谨慎型,对疾病知识了解很多,但总是觉得不全面有遗漏,治疗上犹犹豫豫,追求完美。最后躯体病没治好,又得了心理病;
自然完美型,对疾病有正确的认识,但治疗上不依赖于医学的干预,崇尚大自然和身体的自愈力;
理智型,客观的认识疾病,尊重疾病发生发展的规律性,服从医嘱,但又不盲从,洁身自好。
所以对疾病的态度不一样,决定了不同的病人面对疾病的抉择也是很不一样的。有些病人的疾病观已经入骨很难改变,当然我是指的不好的观念,最后的结果就是自食其果。追究一下这和人的性格,受教育的程度和既往医疗的感受有关。但不管怎样病人也不能成为健康文盲,要懂得一些疾病的知识;了解医学不是非黑即白,它还有灰区;对于药物治疗给自己带来的风险和益处要客观对待;看病不是要找最好的医生,因为最好的医生没有标准,很难定义,而是要找最适合自己的就医体验;要多向医生陈述自己的不适和就医的感受,包括对医生的疑问,这样医生可以更深刻地了解你的需求,为你排忧解难;人有“高温”和“低温”两种情绪状态,病人处于疼痛状态,会变得非常激动。这时病人会把某种治疗手段蕴含的风险考虑的过低,而把这种手段成功的可能性估计得过高。所以在情绪稳定的状态下面对疾病的抉择会更客观和更理智。“患者自决”是现代医学文化中一个重要的主张。因为病在自己身上,罪是自己受着,父母儿女都无法替代。所以要给病人更多的话语权,病人也应该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在充分了解疾病的基础上,谁的病谁做主。
家属不应该主宰病人对疾病的选择权和参与权,但在许多时候家属出于对病人的孝顺或爱心,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选择了病人并不喜欢甚至会带来痛苦的检查和治疗手段,我称为病人被家属医疗了。这些情况在老年病人、癌症病人和终末期的病人更常见一些。我有一个老病人患有老年痴呆,之前曾告诉子女如果身体不行了,不要做气管插管,更不要气管切开。但真的那天到来的时候,子女还是慌乱了,没有果敢地按老人的意愿办,在纠结中子女的主见占了上风,同意医生做了气管插管。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在大多数中国人眼里,老人在,家就在。所以这种孝道被子女强加给了生病的父母和老人身上,被治疗、被抢救的现象在医院、在急诊室屡见不鲜。最后我熟悉的这位老人还是做了气管切开,现在已经在急诊室带着呼吸机治疗了1年多。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子女的身体也是日渐衰弱。我承认永不放弃是一种爱,作为医生同样我也认可放手也是一种爱。在经历了医生、病人和病人家属角色不同的转变后,我感觉后一种爱在某些疾病面前的选择会更富有理性和智慧。
面对疾病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人云亦云,但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涉及到了病人、医生和家属三方面的关系和态度,它融进了人文、专业和伦理因素在其中。是把患病的经验转变成数字,将治疗标准化,还是遵从病人的个体需求。是以病人为中心,还是以体制为中心。承不承认医学是一门精确却不确定的科学,医学是一门充满了未知的科学。这一切都是我们面对疾病抉择中不可忽视的内容。疾病抉择没有主配角之分,应该是一个整体互动的过程。一句话:让该获益的人获益,那就是我们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