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3月28日晚6点开始,监护屏幕的心率由100多次/分慢慢地往下走,如果我是一位工作才三年的小医生定会感到高兴,因为心率的数值正在接近“正常”。可是时间不饶人,我已经是一位还有三年就退休的老医生了,知道什么是真正正常的心率,什么是表面正常实际是危机四伏的心率。作为人都会有侥幸心理在作怪,但今天无论如何我要面对现实,把自欺欺人的机会留给下一次吧。90次、80次、70次,心率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7点15分的时候屏幕上再也无力显示心率的跳动了。霎那间血压波形没了,血氧数值变为零了,再看父亲连微弱的呼吸也都不存在了。


        16年5月份父亲在单位常规查体发现血的CEA增高了一些,虽然它只是一个传统的肿瘤标记物的一项,但作为医生挺憎恨这个指标增高的。印象中很多病人就是因为这一指标增高,最后发现罪魁祸首就是癌症。我不敢怠慢赶紧又带父亲在我们医院复查了一遍,结果还是高出了正常范围的6倍。父亲因为没有症状,生活还是和以往一样,看微信发微信,整天乐乐呵呵。但这件事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阴影,满脑子都在分析着CEA增高的各种可能性。问肚子舒服不舒服,问吃饭好不好,又加查了几次大便潜血,最后还是无功而返,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无奈只好在6月15日求助于派特CT检查,结果告诉在肝脏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连夜联系东肿瘤医院的专家,建议行肝脏核磁检查。又是一番联系,第一时间在北大一院行了肝脏核磁扫描。一位熟悉的影像科主任当天告诉我:核磁检查肝脏没有问题。这时才把悬着半个多月的心放了下来。虽说心放了下来,但后遗症还没有消除。7月27日上午我正在上班看病人,父亲突然打电话说肚子疼,而且不能忍受,脑子一下子又让我联想起了那可怕的CEA,是不是它惹的祸?一刻不停地打车回了家。还好到家后,父亲腹痛的症状已经过去了,说话也恢复了之前的底气,摸摸肚子也没有发现异样的情况,看来是有惊无险。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到了10月份,又给父亲再次复查了一遍肿瘤标记物,这次不仅仅是CEA比以前还高了,其他另外两项指标也高了起来。我又拿着之前的各种检查片子和血的化验报告到西肿瘤医院去咨询一位胃肠肿瘤专家,告知我:您的父亲肯定是有问题,但目前该做的检查已经都做了,只能观察随诊了。渡过了五个月的无症状期,11月份父亲终于出现了固定单一的症状,但这个症状挺奇怪,夜间老觉得肚子空,不能入睡,必须起来再吃点东西。后来吃完东西也不能入睡,慢慢精神状况就开始差了起来,睡眠也就更不好了。我怕是心理出现了问题,就请安定医院专家到家里看了一下,专家认为睡不好觉还像是躯体疾病的影响。12月7日,平素很少打电话招我回家的父亲告知我身体不舒服赶紧来一下,这次回家的预感比4个月前让我回家有了更多的不良预兆。父亲的精气神和活动度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7月份在河北易县和老同事之间侃侃而谈的激情,也没有了10月份在昌平香堂文化村采摘苹果时的兴趣和气力。我和爱人把父亲送到离家最近的长庚医院去看病,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一路上只能坐着轮椅去化验做检查。我建议医生做一个腹部B超,心想只要肝没什么问题,下面的事情就还好办,可是B超的探头一放在父亲的腹部肝脏位置,我就傻眼了。几个类似牛眼的影像学特征,表明就是肝脏转移癌了。半年来一直觉得有问题的预感在心里默默地潜伏着,今天终于被证实了。以前都认为年岁大的人癌症发展慢,可这句话用在父亲身上就失效了。


        12月8日父亲正式住进了病房。离家的时候父亲不会想到他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但母亲似乎有些预感,紧紧拉着父亲的手不愿意松开,我依稀还记得母亲说:不会再回来了。作为医生的我感觉父亲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病情的变化有点像变魔术。父亲有13年前列腺癌的病史,可之前一直与这个病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相安无事。这次不知得罪了谁,病情的发展出乎了我的预料。但还是想搞清楚哪里出现了问题,又第二次给父亲做了派特CT的检查。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与6月份的派特CT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肝转移、肺转移、骨转移、腹腔淋巴结转移。看了结果我只能仰天长叹,从今天起,我只能以家属的身份面对父亲,医生的角色到此为止,如果真的出现奇迹也与医疗无关。父亲从12月8日住院到最终3月28日离开,一共整整111天。虽然对于一位84岁老人来讲,111天在其人生的长河中只占了一个很短的时段,但却让他经历了此生从没有感受过的痛苦和磨难。人的一生本来就不会顺顺利利,有坎坷、有困惑、有迷茫,这些都不足为奇,只要我们足够坚强,终将会达到幸福的彼岸。父亲显然属于足够坚强的人,他经历过挫折,在人生的低谷徘徊数十年之久。但有一天他站起来的时候,仍然带着微笑、带着宽容、带着气度,带着信心面对当下,翘首未来。他为自己赢得了尊重、赢得了赞誉、赢得了幸福。


        上天不总会遂人意,疾病就像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父亲既不吸烟,也不酗酒,但最终还是被肿瘤所击倒。疾病就是痛苦的代名词,癌症就是死亡的前奏曲。111天的每一天对于父亲来讲都是不堪回首的,疼痛,恶心,憋气,乏力,厌食,失眠似车轮大战,轮番上阵在不停地侵扰着父亲的身心。入院初期父亲还能带着一线希望与疾病抗争,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会看病的儿子,殊不知他的儿子早已在这场与疾病的对垒中败下阵来。疾病在一天天地蚕食着父亲的身体,我就像一个被掏空了脑子的傻子坐在病房不知如何是好。进入三月份,父亲第一次和我谈起不愿意这么活下去了,太痛苦了。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平素也还少因为身体的不适跟我说来说去。所以我相信父亲跟我说的痛苦是确确实实的,也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也真是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记得当医生的人都会跟终末期的病人家属说:只要病人不受罪就是最好的治疗。当然这句话我也反复跟家属说过,可此时在父亲面前我真不知道不受罪的治疗具体是什么。后来,父亲反复表达了几次对这种痛苦活着的无奈,我也知道这111天正消磨着父亲这一生来对幸福生活的理解和感悟。我相信,他不愿意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忘记了人生的亲情、友情和幸福是多么美好,更不愿意在他八十四年的生涯中只在脑中留存了一个词-痛苦。


        3月28日凌晨4点,父亲血压、心率和呼吸出现了变化,但神志还没有完全失去,这一刻我决定给父亲镇静治疗······,当然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间节点让父亲减少痛苦,又不给今后留有遗憾。4月1日我和家人、朋友将送父亲最后一程。此时我心里是平静的,没有了撕心裂肺的伤心、没有了对病情的担心、没有了毫无办法的焦躁、没有了对医学短板的无奈,因为父亲没有了痛苦,此刻他在那个世界是何等的安详。人固有一死,世人无从改变,包括医生和家属。让死亡充满了恐惧,充满了不可捉摸显然对那些临终者是多么的残忍和不公。既然生不由自己做主,那就把死让我们自己做一回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