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属于干什么事都开悟比较晚的人,直到快退休的时候才想到这辈子学医后不后悔?如果下辈子再让我重新考虑职业的话,还会不会当医生?今年高考刚过,社会上有许多家长并不看好子女报考医学院校,当然有些从事医疗行业的家长也不鼓励自己的孩子再步其后尘学医。之所以这样排斥学医,我个人感觉无非是觉得学医培养成才所需要的时间太久,过程太艰苦,日后的待遇与付出不成比例。还有人说当前医疗环境不好,医务人员不被认可,甚至生命安全有时都不能得到很好的保证。当初我进入医学院校也是误打误闯,我的父母不像现在的家长这么有眼光,把医疗行当的未来给孩子了解的这么透彻,这么付出心血。虽然家里舅舅舅妈都是学医的,而且忙忙碌碌一辈子,但他们觉得这是医生的天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也是他们把表妹在我头一年送到我报考的医学院的原因。所以,我报考医学院没有感受到来自家里任何的压力和阻力,当然那时我也不清楚医生这个职业适不适合我,今后会有多大发展。也可能是我们这个家对学医有一种不可割舍的情结,后来表弟也考进了医学院成为了一名医生。在医学院5年的学习光景并没有让我对医生这个角色有太深刻的认识,如果那时我的脑子灵光一点,人再聪明一些,说不定就跟着哪位大老板做生意去了。
学医为什么要走那么漫长的路,时间都去哪了?医生的时间去了这里,因为看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学习书本的知识,又要有临床经验的积累。所以,医生要想学会治疗许多病,要学会熟悉和掌握许多手术技巧,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医生还要花许多时间去充电、去学习。学医为什么那么辛苦,体力都透支在哪了?医生的体力透支在这里,医生要每天手术、抢救病人;医生每天有大量的文案工作要处理;医生要经常24小时值班,甚至要放弃节假日的休息;医生要挤出时间完成临床科研工作,参加学术交流。不容置疑,这些确确实实是每位医生的必经之路,想躲也躲不开。要说临床医生苦不苦,护士累不累,只有身在其中的他们给予的回答是最客观的,也是最没有水分的,当然大多数行外人也基本认同医疗工作的苦和累。我在临床上摔打了30多年,需要医生该熬的事情也都熬过了,该经历的体验一样也没少。期间有精疲力竭的时候,也遇到过无奈的困惑,但却始终没有流露出要放弃学医改作它行的想法。这里不是表明我这个人有多么专一,理想有多么远大,而是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医学只能成了我唯一谋生的手段。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就是医生这个工作给我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启示和感受。人为什么而活着,人活着一定是为了快乐。生活中有快乐,同样工作中也可以找到快乐。医学是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人是有情感有思想的动物,所以医生与病人之间累的是躯体,快乐的是精神和心情。如果医生只注重的是技术,而不关注思想的交流和心与心之间的顿悟,他将会被自己的职业拖的精疲力尽,最后无可奈何地离开它或发誓不让自己的下一代再接触它。
不知在当医生的什么阶段,我突然发现病人是最具有现身精神的人。不管医生每一次操作、每一次手术、甚至每一次用药,病人都给了医生最大的信任,身先士卒。可是作为医学从来都不是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的学科,任何治疗和操作都有荆棘和风险。在有些人看来,得病或许是一种自找的苦差事,病人面对医生的治疗也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是治疗和操作的失败对病人意味着就是痛苦或是生命的终结,而不管失败或成功对医生都是走向成熟不可或缺的经历。所以30年走过来,特别是现在,我对每一位病人都充满了敬畏之心,每一次治疗都会牵动我内心对病人的感激之情。正是一路上有了这些病人的帮助,才使我的职业生涯能走到今天。敬畏和感激这两个词只有和生命牵在一起的时候,才使它们的意义更加饱满。看病绝不是医生与病人之间躯体和语言的互动,而是病人带着信任,医生带着情感和仁爱之心共同在谱写的一支生命交响曲。医生的快乐不是都来自于纯粹的看病,精神上受到洗礼将会把快乐带到极致。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即使没有万贯家财,人还是对生命充满了渴望。当医生不可避免地要与死亡打交道,急诊医生有时经常会遇到晚期肿瘤的病人来看病,这些病人有男有女,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轻的,有白领也有蓝领。我是医生但我也是普通人,对待死亡无疑与常人都是一个心思-害怕。可是每次在查房见到这些晚期肿瘤的病人时,却让我大吃一惊,不管是年轻病人还是年长病人,只要病情还允许,态度表现的都很平和,心态也很从容,从不忌讳与他们谈肿瘤,也不害怕与他们聊死亡。这颠覆了我之前的想法,在以往我的认识是,得了肿瘤不管是家人还是医生都不愿意告诉病人自己,怕他们接受不了,加速病情的发展,因为精神和心理与疾病的恶化密切相关。但这些病人告诉我,死亡虽然是谁都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就要淡定面对,既不怨天,也不怨地。与他们对话,能汲取到人生中从没有获得过的力量。与他们的双眼对视,能感受到生命中潜在的巨大能量。每次见到这些病人,我都会莫名地产生内心的感动,他们给我带来力量、给我带来勇气,同时也让我深深地对他们产生敬意。不做医生我不会对这些生命终末期的病人在心灵上产生涟漪,不做医生就不知道视死如归这个词的真实意义,当然通过与这些病人的接触也多多少少地改变了我对死亡的恐惧。等待死亡不快乐,但接受事实不卑不亢的去面对,应该是明智的选择。
人世间最大的苦,就是疾病的苦。因为它牵动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折磨。人不怕得病,也不可能不得病,但就怕忍受不了得病的痛苦。医生每天都会见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带着五花八门的痛苦。这种痛苦包括疾病本身的苦,治疗带来的苦,久治不愈心理创伤带来的苦,巨额花销带来的苦,拖累家人带来的苦,有些苦可以表达,有些苦说不出来。病人就是一个苦罐子,上上下下都被苦装满。不得病的人从不知道真正的苦是什么滋味,所以正常的人从来不把得病当回事。即使得了病,也会有一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只有医生才是这些痛苦病人自始而终的见证人,陪伴者。医学这个职业成就了医生的伟大,因为人在痛苦无奈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医生。职业不允许医生的内心冷漠,职业养成了医生的同情心,职业造就了医生的怜悯心。世上没有任何职业能像医学这一行,无时无刻不在倾注着职业者的情感。所以学医让我不再是一个冷漠的人,它让我对每一位遇到痛苦的人都有产生援助之手的欲望。学医丰富了我的感情世界,它让我懂得人世间的和谐相处是靠情感这一纽带来维系的。
医学交给我的不仅仅是为病人看病的技术,它使我有机会进入到了人的情感世界,看到了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人的内心。我的心灵在与病人一次一次的接触中,不断被顿悟,不断被感染。对世间痛苦的理解,对死亡应具备的态度也在一步一步地被改变。成为医生之前,从没想到病人会成为了我人生中的指路老师,不管是在医术上,还是在精神境界上。30多年的行医路,不仅仅只把医学作为维持生计的一份简单职业。越发觉得医学使自己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成熟,思考变得越来越严谨,知识面变得越来越丰富,求知欲变得越来越强烈,情感变得越来越炙热。人世间的两大苦,得病的苦,死亡的苦,都在我的学医生涯中有了接触,有了了解,有了感悟,也使得我对今后人生的态度有了不一样的理解。医学成就了现在的我,不管在外人眼里我是好或是不好,在我看来都不是很重要。因为作为医生,我自己的内心是充实的、平静的、快乐的,仅此就足够了。
所以,在回答这辈子学医后不后悔,我会说:不后悔。如果下辈子再重新考虑职业的话,不管其他职业如何吸引人,我仍然会把医生作为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