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宵节，过年谈死，被人认为很不吉利，但确实是有感而写。年前两位中学同学的母亲先后辞世，年岁都超过了80岁，一位是做了气管插管在ICU走的，一位是在家里由儿子抱在怀里走的。由于这都是我在年前、年中经历的事，作为医生的我就想谈一谈人离世的场所。

人一出生就会与死亡面对，虽然有人给我们设计了未来那么多美好的画面，但让人求得不死，我很难相信。在《西藏生死书》里写到：在地球任何地方，死亡都可以找到我们，即使我们就像在一个可疑而陌生的地方不停地转头设防。如果真有什么方法可以躲避死亡的打击，我将义无反顾。但如果你认为可以幸免一死，那你便是疯了。所以，我们每天每个人都走在死亡的路上。医院是治病的地方，因为病除了痛苦就是和死亡太近，消除了疾病也就意味着把死亡推远。所以医院不是因死而生，而是因病而存在。也就是说医院不是与死相关的唯一地点。但在许多中国人的眼里有个习惯，死一定不能死在家里，不吉利；死一定要死在医院，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就导致了在中国医院的急诊科或住院部有相当一部分病人，包括有老年人、有癌症晚期病人、有多种慢性疾病合一身的病人，现阶段已经不需要任何医疗手段的介入，但家属为了怕病人死在家里强行把病人留在医院。

现代医学近百年来确实有了跨越式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新方法新药物层出不穷，是生活在几千年前的医生不曾想象的。但现在的医学和希波克拉底时代的炼金术都未能发现一种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药物，使病人免于死亡。所以医学在发展，新的疾病还在悄悄出现，老的疾病也在慢慢转变，潜在疾病正在跃跃欲试，医生对疾病救治的成功没有那么多胜算。对于这一点医生要明白，病人要清楚，家属要理解。医生不要太自信自己手中的技术，对各种疾病满应满许。而是更要通过自己的思考、经验的积累来判别哪些是可治之病，哪些是不治也好之病，哪些是在当今医学水平不可治之病。医生的判断力至关重要，有时要高于他的治疗水平。病人也不要寄希望于医生有药到病除的本领，什么病都指望医生而无视自己的健康管理。家属更不能把医院作为病人的最后归宿而放弃自己应该行使的权利和义务。

任何人都可以生病，得病后他的身份就是病人，之前的权利、地位、金钱、姿色都归于零。所以在疾病面前理应人人平等，任何病人都需要得到治疗、关爱和照顾。因为此时此刻这些是病人的唯一需求。疾病有时可治，有时不可治，这是医学的局限；但关爱和照顾却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一种品德。我是一位医生，同时也是一位家属，我更知道这种品德是属于医生的，更是归于家属的。每次在工作中看到精心护理病人的家属，我心里都会给他们默默竖起一个大拇指——好样的，也为病人有这样体贴入微的家属而欣慰。

疾病的治疗是三管齐下，医生的努力，病人的配合，家属的照料。特别是对老年病、许多慢性病和不治之症，家属的地位显得尤为重要。医院的ICU因为需要一个密闭的环境，家属不能随便进入，所以使得病人缺失了来自家属的关爱这一环节。有时在ICU看病人，通过病人的眼神你就能读懂他对来自亲人关爱的渴望，和没有家人关爱的失落。有些疾病面对治疗不是始终唯一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但病人对亲人的依赖是无时无刻的，是不分病情轻与重的。在医院也经常看到这一幕，病人在离世的时候，没有见到亲人最后一眼，病人走的依依不舍，家属也感觉留下了终生的遗憾。病可以治不好，但关爱一点也不能少。父亲是因为转移癌走的，当知道了病情后我就彻底失去了对治疗的希望。虽然我是一位医生家属，但那时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不是医疗而是陪伴。在父亲快要不行的时候，我拒绝了进ICU、拒绝了抢救、拒绝了气管插管。让他在普通病房静静的安睡中，我看着他呼吸慢慢的减慢、心率逐渐的下降。

家是避风的港湾，是安全的代名词。到家了我们就会身心放松，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了家。因为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它的一草一木都是你所熟悉的，它有你的故事、有你的情感、有你的寄托、也有你的希望。人到老的时候，人在生病的时候更容易想起家。所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人越老越恋家，许多老人即使生病也不愿意来医院，因为陌生的环境让他们恐惧、让他们没有踏实感、让他们远离亲人，即使走也走的不心甘情愿。所以这些病人到了医院后情绪就会特别不稳定，有时也是病情加重和反复的很重要原因。作为医生要有识别病人情绪的能力，医生也有义务告知家属哪里是治疗病人的合适场所。医疗的手段永远是有限的，治疗只是医生工作的一部分。医生在承认医学局限的前提下，与家属一起为病人选择一个让病人舒心、照料方便、病人心安理得接受的地点也非常重要。我想这个理想的地方有时就是——家。

既然人来世是不能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那么人要走了理应让他自己做一回主。一旦疾病治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选择在医院还是在家里？病人的话语权不能被剥夺。看一看熟悉的环境，见一见想念的亲人，摸一摸陪伴一生的物件，忆一忆触景生情的时光，都会使人冲淡对死亡的恐惧，都会使那颗躁动的心平复下来。死亡不可避免，但有家人的陪伴就会不感孤独，即使离世也是走得舒心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