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门铃声,躺在床上的玉艰难地翻了一下身,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正好10点半,应当是手术后的家庭康复师来了。她听到了开门寒喧的问候声,一个印度口音的老太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几乎要睡着了,却突然被一个沉重的喘息声惊醒。抬眼望去,一双突出的混浊的白色眼睛正从蓬松的白发下望着她。厚厚的嘴唇因为急促的喘息而无法合拢。"你怎么住得这么高?" 这个老妇人有些抱怨地说着。那石雕般的面容突然活动起来挤出了一个微笑:“我是你的康复师 - 邦德。”
果真是康复师来了。玉回到家就被告知会有康复师到家里来帮助手术后的康复。不论她的想象力有多好,也无法想到这样一个老妇人,自己都走不稳路了,肚腩若十月怀胎一般大,来指导她的康复。她迟疑地看着邦德,不知如何打招呼,却在心里大声地喊着:不要!你怎么能来帮我?但看着老妇人讪笑的脸,她也只好回应一个尴尬的笑容,默默地按照老妇人的指令开始了起床,行走的练习。
老妇人从一个看不出模样的背包里拿出血压计和心跳记录仪,笨拙地为玉量血压和心跳。又艰难地在一个满是皱褶的草稿本上记下数字。她浓重的印度口音从沙哑的咽喉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每一句话之后都有长长的停顿,才有力气接下面的语句。玉忍住提问的冲动,完全被老妇人说话的艰辛所主宰,她不想让老妇人多说任何一句话,只想让她做完事情尽快离开。她已经决定了,打电话给家护服务中心,换掉这个老妇人,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抬脚、踢腿、站立,老妇人做着示范。"不行,不行,你做得不对。" 老妇人那鼓鼓的白眼球像极了二只假眼,在玉看来毫无生气。可它们却像精确的扫描仪对每一个细小的错误都及时发现。邦德认真地纠正着玉的动作,俨然一副教官的模样。很快做完了全部程式,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等待老妇人告辞。
"你不会飞了吧"。正要离去的老妇人一直都是毫无表情的脸突然出现了一丝乞求的温柔。
"什么?"玉被这突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尴尬。"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你是好人,不会飞了吧?像很多人一样只一次就飞了。"老妇人的"假"眼在一抹透过窗户的光线里闪动。
"什么飞了?嗯。不会的。" 玉猜到了老妇人的意思,很不情愿地答应着让老妇人安心地离去。
"真是老狐狸,竟然先将我一军,逼我答应不辞掉她"。玉有些气愤。果真不仅玉不喜欢这么老的邦德,看来有很多病人都会在第一次见面以后,拒绝她的服务。她确实太老了,是应当在家里等待别人服务的年龄了。玉在心里对老妇人生出了一丝怜悯。
玉回到床上躺下,流览着手机微信群里万花筒一样的各种朋友群。她还记得二年前第一次听到微信、群主和朋友圈的称呼时,忍不住大大地嘲笑了这个手机软件一回。怎么会叫群?参加的人都是动物吗?好了,还叫朋友圈!一群猪在圈(juan)里吗?玉几乎为中文被现代人这样地糟蹋感到气愤了。但是现在,她几乎每天至少八个小时被这五英吋大的屏幕吸引着,群和圈的称谓已经与最亲密的朋友们联在了一起。文化就是这样以令人无法接受的方式变化,或者更正确地说,进化着。
玉匆匆流览着不同的群。在每个群里都有熟悉的人在争奇斗妍地表现着,触发着可以瞬间传遍世界的波澜。美食群里安琪在新泽西刚刚出炉的Baggle在一分钟内已经到达了地球对面广州的梅子手上。科技群里演示着未来跨越大洋的管道输送车,让玉不敢想像人怎么可以用子弹的速度旅行。医药群里玉看着中国的同行们面对中国医药政策改革不知所措。而滑指间,同在美国土地上的华裔们却因为新上台的总统而吵得不可开交。玉最无法忍受的,是那些在华人群里毫不掩饰的对黑人和西裔的歧视言论。
不知不觉用去了四个小时,玉离开那个只有五英吋大的手机屏幕,回归到真实世界里。她想起了今天应当做的事情,要打电话换掉那个已经走不动路的康复师-邦德。她拿起手机寻找家庭护理公司的电话,却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你不会飞了吧?" 那双混浊的眼睛从面前精美印刷的医护手册中看着她。
为什么要换掉她呢?除了不喜欢她的口音和声音,她哪里做得不好吗?玉犹豫了。她也许很需要这份工作呢。
明天吧,明天再打电话。玉放下电话,慢慢地开始做那些康复的运动。
叮铃…,门铃又响了起来。邦德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散开。"走起来,让我看看"。她气喘嘘嘘地看着玉走路,突然发现了大问题,"你需要一根手杖。你走路姿势不对,要用手杖平衡一下。" 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听完了邦德的讲解,玉明白了,手杖不仅仅能够帮助她减少走路的疼痛,还可以校正她走路的姿式,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她对这个老妇人有了一丝好感。不由得给了她一个微笑。
"我得明天加一次访问,教你使用手杖。"邦德及时抓住了玉脸上闪现的笑容,提出了这个合理的建议。
第二天的清晨,玉竟然有些盼望邦德的出现了。她的床边放着先生好不容易买来的拐杖。
"你的拐杖不对,我今天没法教你了。"尽管玉可以料到她买的拐杖也许与邦德要求的不一样。可她却没有想到邦德会完全拒绝使用这个拐杖。邦德的脸色异常严肃。
想起今天是邦德为了拐杖特意加的课程,先生昨晚连夜去买拐杖的辛苦,玉不由得火了起来。"即然拐杖不对,你没法教我,那么你回去吧,今天不要做了。" 玉决绝地说。
"怎么了?为什么不做了?我都来了。"邦德的声音低了下来。看着她有些惊慌的样子,玉想起自家门前长长的楼梯,让她爬上来是多么艰难,她无语了,没有坚持让邦德回家。
邦德离开不久,医院的护士就来了电话,告诉玉一定不要使用错误的拐杖,还给她开了新的止痛药。一定是邦德,抢在玉的前面去找医生,防止玉去报告她的不好。本来真的想换掉邦德的玉,听说有了新的止痛药,对邦德又有了好感。
邦德又来了。她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问:"你拿到药了吗?我昨天很替你耽心,你的情绪很不好!"
"是吗?我的情绪真的不好吗?" 其实自从第一天见到邦德,玉就不喜欢她。她毫无生气的眼睛,沙哑干涩的说话声音,还有她几乎迈不出脚步吃力的样子,哪儿都不对。玉努力去想邦德的好处,却始终无法让脸上出现应当有的笑容。
她知道,从外表看,邦德没有一个特征符合康复师的形象,但是她却真的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什么,玉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不错的康复师。
玉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邦德已经拿出了她那个皱皱巴巴的血压计,从第一天起玉就发现邦德的血压计量出的血压比那个来家访的护士要低10个数字。但每次量完血压,邦德都会满意地说:血压很好,並在那个已经卷了边的草稿本上记下只有她自已才能明白的数字。听说玉已经拿到了药,而且效果不错,邦德心情也好了起来。她一边给玉量血压,一边开始与她的病人聊天:"那张照片是你的女儿吗?她们是上学还是工作了?"她似乎並不在意玉的回答,很快地转到了她自已的孩子。"我也有二个女儿,大女儿从布朗大学医学院毕业,现在是牙医。小女儿从Johns Hopkins毕业,现在是神经内科医生。
"你的女儿都很棒呀!"玉很惊奇地看着邦德头上灰白的头发。无法想像这个有二个医生女儿的母亲为何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做这份吃力的工作?
邦德看到了玉的吃惊,她骄傲地左右摇晃着脑袋,慢吞吞,低声说:"我的女儿们都很好,她们的房子很大,有五千尺呢。"她看了一眼在壁炉上方掛着的玉的全家福照片。然后说:"她们太忙了。我也很忙。" 停顿了片刻,她看了一眼血压计,突然大声地说:"好极了!60,100,你要多吃点东西了。来开始你的练习吧。" 她似乎己经忘记了关于女儿的话题,开始聊到她自已了。
"我做家庭康复师已经25年了,你住的这个镇是我的地盘,这里的每一家我都走过了。今天我还有四家要去,很忙的。" 25年?走过每一家?玉有些吃惊了。她家这个镇,镇中心的地区是著名的高犯罪率区,住在那里的人,绝大多数没有工作,靠领政府的救济生活。玉每次经过那里时,都会开车绕道而行。有几次不得己进入了那些区域,会看到在油漆剥落的一排排楼房门口站着很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用木然或敌意的眼光看着街上匆匆而过的路人。玉总是关紧车窗,急急地逃离,害怕车子会突然抛锚在那里。
后来从一部讲述美国历史的记录片中,她才了解了美国为什么有这么多贫穷的危险地区。比如她家的这个镇也是有过辉煌的。那里的房子都是在上世纪初修建的。是那种质量很好的全砖结构的排房。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美国的手工业最发达的时候,这些如今破败的城镇曾经是兴旺的手工业中心,有大量的工厂和工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为美国打开了全世界的大门,再也不需要这些老旧的工业中心。老板们关掉工厂走了,留下了千万个工人,住在逐渐破败的排屋中。毒品和枪支在这里泛滥。
玉不敢想像邦德在这样的危险地区,竟然工作了二十五年,每天登门访问病人。她这么做为了什么?为了钱?
“踢腿的时候小腿不要弯。看,我给你做示范。”邦德打断了玉的胡思乱想。
尽管很难想像她踢腿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勿略她的腰围,玉不得不承认邦德踢腿的动作确实很标准。她不由得在脑子里拼凑邦德年轻时的样子。她那时一定是挺讨人喜欢的。而且她也一定很努力,她挣的钱养活全家,也为二个女儿交付了医学院的全部费用。
邦德离开了。她走下长长的楼梯,向一辆陈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四门Camary走去。车里是等着她的老公。
玉返回屋里时,电话铃声响了。是她公司的同事倩打来的。“我家丹尼拿到好几个大学的通知书。" 倩在电话里即兴奋又着急地说:"最好的是Johns Hopkins,学费要六万多,六年下来要三十六万呢。另外是州立大学的,给全额奖学金。儿子说想去JHU,说等他毕业了有钱就全部还给我们。可是我们不想让他为了还我们的钱有压力。其实州立大学也很不错的,出来也可以做医学和生物学的研究,还学费全免,有什么不好呢?玉你女儿上学的时候怎么样?你犹豫过吗?"听得出来倩想找一个支持她想法的意见。"
可是玉却按照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劝说倩。“谢天谢地我女儿不要学医,她们也拿到了心仪大学的奖学金。不过,即使没有奖学金,我也会为她们付全部的学费进她们最喜欢的学校。" 突然,玉停了下来,她似乎看到了邦德的背影。那个背影吃力地走下高高的楼梯。邦德也有二个当医生的女儿呀。
玉知道无论她现在为女儿做什么,她们的将来不会为了父母而设计。父母的将来也不会有百分之百的女儿们。也许邦德就是她的将来呢。想到这里,玉似乎不那么厌烦邦德了。她很想在邦德下一次来的时候跟她好好地聊聊,问她为什么有足够的钱送二个女儿学医,却没有为自己留下在年老时可以留在家里的退休保障?
可是邦德却没有在己经约好的下一次访问时出现。医护中心打来电话说,邦德不能来了。玉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每一次见到邦德气喘嘘嘘地来到面前,玉总是会耽心她下一次会上不来门前那长长的楼梯。也耽心她会在下雪天滑倒在路上。但是那几天,並没有下雪。
一个白人青年替代了邦德。这个年青人有着阳光灿烂的笑容,健壮的身体。他恰到好处的礼貌和标准的康复程序让玉心情愉快。尽管他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开,不会与玉多说任何一句话。
三个月以后玉完全恢复了。上班的第一天,她把午餐盒忘在了家里。在离公司很近的一个拐角处有一家小杂货店,玉从来没有进去过,那天却鬼使神差般地想去买点什么代替午饭。她从冰箱里拿了一份火腿三明治,走向柜台付款,收银机后那个低着头的妇人抬起头的时候却让玉大吃一惊。她不由得叫了起来:
“邦德,你怎么在这儿?“在这同时,玉才意识到,这个妇人长得很像邦德,却比她漂亮些,也瘦些。
那收银的女人听到邦德的名字,眼圈马上红了起来,说:“邦德死了,我是她妺妹。”
邦德在约好去玉家练习的前一天被人打死了。那天她在小镇中心接受了一个新的病人。过马路的时候,旁边的楼里有人开枪打死了她。警察说那是个玩暴力电子游戏的青年,走火入魔时,偷了父亲的手枪想试试射杀真人的感觉。
“本来早几年她就说不想做了。但是,她没有退休金,孩子们上医学院也没有存下钱。想多做几年。没想到却留在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玉回到公司的办公室,忙碌的一天过后,她看着窗外那棵已经吐出新芽的红豆树。邦德那石刻般的脸突然在树枝中出现了,对着她讪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地退去。玉摇摇头,对着红豆树轻轻地说:“走吧,你是个好康复师!“
(本文2018年5月19日发表在美国《侨报》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