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何时生,无人知晓,包括你的父母。但何时死,大多数人会遵从这个顺序:疾病——死亡。所以,世上与死亡最近的人是病人,虽然不是每个病人在一次得病后都会走向死亡,但是死亡的人一定是被疾病所困、被疾病所缠扰的人,这样看来医生应该是与死亡打交道最多的人。死亡对病人来讲是被排斥的,是不能接受的,一旦死亡生命就会终止,世间的喜怒哀乐,财富名利将会烟消云散;死亡对医生来讲同样也是被拒绝的,是不能被认同的,一旦死亡发生将是对医生能力的否定,救死扶伤,白衣天使的称号将会有名无实。如果世间的事都能停留在主观不接受,不认同上,那么死亡将会悄悄的溜走,医生将成为圣人,人定胜天也不会是一句空话。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生命在一呼一吸之间延续,也在一呼一吸之间流逝。自然规律无人能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没有生的准备,但要有死的考虑,医学更不要对死亡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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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死亡准备的民族,也是缺乏死亡教育的民族。记得小时候我们一旦把死这个字说了出来,大人都说这是不吉利的,赶紧让我们啐唾沫,嘴里还要说:呸呸。由于谈死亡是禁区,所以对死的到来,不管是癌症晚期,终末期疾病,还是衰老致死,身在其中的人只能是拼命抵抗,苦苦挣扎;处在局外的人也不消停,听到亲人行将死亡,犹如晴天霹雳、感情上悲痛欲绝,行动上寝食难安。一个还算完整的人生,在即将死亡的时刻,被搞得沸沸扬扬,紧紧张张。死者走的不平静,生者活的不愉快。当了医生后从生理角度上理解了人不可能不死这个事实,即使医学再发达,医生手艺再精湛,死亡终将会落在每个人头上,无贫富之分,无贵贱之差。医生的能力体现在治病上,医生的短板反映在救命上。既然救命不行,不如客观地,心平气和地看待救命这件事。死亡历来就是件不可接受的事实,勇于面对的人不多。四千年前,古巴比伦英雄吉尔伽美什遭遇了挚友印齐杜之死,他感叹道:你变得暗淡,不闻我的呼唤。当我死时,岂不也像印齐杜般?我心伤悲,惧怕死亡。英雄都是如此,常人更是不能逃离死亡的恐惧。当然常人在没有得病之前和死亡之间还隔着一层疾病,人没有患病对死亡的恐惧是没有感情色彩的,是没有切肤之痛的,是不带有心理压力的。而病人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疾病的痛苦,体验到了死亡的来临。疾病带来了躯体的痛,死亡带来了心理的怕,每个病人都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托尔斯泰在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中,把主人公在癌症晚期所体验到的那种无穷的恐惧和思虑描写的淋漓尽致。难怪有人说:每一个医生,不管他属于哪一科,都应当用最专注的心情来读完这篇就这个题目而言世界文学上再没有其他作品比它更出色的小说。当然这部小说是托尔斯泰晚年的作品,是否作者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才把病人死亡之前的心理体验描述的那样真实呢?实际上世上最关注死亡的是哲学家,他们对死亡的意义、理解和解读远远走在了医生的前面。医生与护士虽然经常目睹死亡,但却很少用思想去研读它。医生注重的是肉体,哲学家思考的是灵魂。所以,如果人认为生命就在于肉体,那么他的生命就将于肉体的死亡而告终,这样的人对死亡是恐惧的。而如果人认为生命在于灵魂,那么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生命的终结,这样的人对死亡是欣然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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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医生的我虽然见识了无数的死亡,也写了一些与死相关的随笔,但当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亡的时候,仍然会诚惶诚恐。我们对死亡的所有感觉的基础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物学层面的恐惧。斯宾诺沙曾经说过:所有的生物都希望自己能留存下来。人是带着欲望活在这个世上,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人也希望无止境的活下去。如何理解死亡,对一个暂时还没有死亡威胁的人平添了不少难度。今天准备这个题目我不得不学习了许多智慧人的思想和知识,如《西藏生死书》、《直视骄阳》、《陪伴生命》、《死亡的脸》、《伊凡·伊里奇之死》、《生活之路》、《最好的告别》等,但仍不能把死亡的概念形成它本可以形成的影响,其原因在于,我们就天性来说,作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在现实中完全不必去考虑死亡。可不考虑死亡,不等于死亡不找我们,一旦死亡突如其来,就会把我们搞得措手不及。前几天北京遇到了持续的高温高湿天气,热射病病例井喷似地增加,早上还是一条健康鲜活的生命,中午在烈日炎炎之下就会被热射病击倒,走向死亡。有人说:死亡是最无可怀疑的,它将会光顾我们所有的人。比起明天,比起白天之后的黑夜,比起夏天之后的冬天来,死亡是更为可信地必将到来。那么为什么我们为明天,为黑夜,为冬天都做好了准备,却没有准备好死亡呢?人这一生不一定会金榜题名,事业有成,家缠万贯,荣华富贵,但人这一生无一例外都是以死作为终结。人之死去,名带不走,财带不去,侵扰一生的欲望也将不复存在。这样看来作为一位明白人,应当为死亡做好准备。
《直视骄阳》的作者欧文·亚隆说:我坚信我们应该直面死亡,就像正视其他恐惧一样。我希望去领会,且真正领会人类的处境——我们的有限性,我们短暂的生命之光——品味每个独一无二的当下,享受全然为是的喜悦,也由此培育我们对自身,乃至对全人类的悲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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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壁鸠鲁的观点:当死亡来临时,也就没有了我。死后我将进入和出生前一样的状态里。审思死亡是如此痛苦,但它却能使得我们“热爱生命,并充满真情地珍惜它,这最终带来了所有的欢乐和艺术”。《西藏生死书》写到:当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会死,我们感觉到的一切都会随着死亡消失,我们开始为每个生灵、每个瞬间灼热地心碎。它们是如此脆弱,如此宝贵!也唯其如此,我们发展出对整个人类深深的、澄明的、无限的悲悯。虽然现在医学有了更先进的检查手段,人体各个部位的零件会被暴露的一览无遗,医学的治疗也进入到了基因水平,再生医学的成果层出不穷,机器人手术也显得无所不能,但医学的努力在治愈疾病上还是微乎其微,看不到的,治不了的病使医学终究都要回到对于死亡束手无策的境地。可是许多医务工作者并没有理解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写的这些话:“医学的存在是为了抗击死亡和疾病,这当然是医学最基本的任务。死亡是我们的敌人,但是这个敌人拥有优势力量,注定是最后的赢家。在一场无法获胜的战争中,你不会想要一个战斗到全军覆没的将军。现在医学的重心很狭窄。医学专业人士更专注的是修复健康,而不是心灵的滋养。我们的命运被交托给了那些以技术威力为见长,而不是重视和理解人类需求的人。这些人以疾病的征服者自居,把人蹂躏到生不如死的边缘,然而一切还是枉然。
现在不是吗?从医学生到临床医生,我们有多少医学教育是关注死亡教育。在许多人眼里,包括医者和普通人,一谈到死亡就是医生的无能,说到死亡教育就是多此一举,一头雾水。在美国,25%的医疗保险用在5%生命处于最后一年的病人身上,其中大部分的钱用在了最后几个月没有任何明显作用的治疗上。有人统计使用呼吸机、电除颤、胸外按压,或者在临死之前入住监护室的末期癌症患者,其生命最后一周的质量比不接受这些干预措施的病人差很多。现在的医学教育使临床医生的脑子里唯一害怕犯的错误就是做得太少。大多数医生不理解在另一个方向也可以犯同样可怕的错误——做得太多对一个生命具有同样的毁灭性。医学是人学,它面对的不仅仅是疾病,更多的是人的情绪、感觉、关爱。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恐惧孤独。冰冷的仪器,雪白的天花板,毫无表情的面孔。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如:儿时嬉戏的街头巷尾、温馨和睦的家庭聚会、海边的度假小屋、青葱的高中校园、中年时候的发奋图强在死亡一刻都会被蒸发掉。所以,医生们除了治病之外,还要记得病人在生命接近终点时,他们希望分享记忆、聊一些人生感悟、确定周边的人能好好活着。同时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张结束自己的故事。这些内容无论对于死者,还是对于活着的亲属、朋友,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如果医生忽略了它,即使他的医术再高超,也是不可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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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可怕的,但正是有了死亡人才会懂得珍惜,才会付出关爱,才会找寻生活中的美,才会把握当下的每一寸时光。接受了生命有明显的极限这个观念后,生命就会变得比较和谐、平衡。很难想象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死亡将是一幅什么景象,显然人活着的真实意义也就不存在了。托尔斯泰在《生活之路》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为了让自己做一个好人,要经常提醒自己,你注定将很快死去。只有真切地想象到你正处在死亡的前夜,你肯定就不会狡诈,不会欺骗,不会撒谎,不会指责、谩骂、仇视他人,不会抢夺他人的东西。在死亡的前夜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最简单的善事:帮助和安慰别人,对他们待之以爱。而这些永远都是亟待要做而极为快乐的事。因此想到死永远是好事,特别当你误入歧途的时候。其实,病人死亡并不代表医生的失败。死亡是极正常不过的现象。死亡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但是,死亡也符合事物的自然规律。我们都知道任何成功取决于有准备而来,对死亡的准备也是人生不可回避的重要内容。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写到:有些著名的西藏禅观大师在晚上就寝时会把杯子倒空,杯口朝下放在床边。他们从来不确定隔天是否还用得着这杯子。他们时时刻刻都想到可能会死。所以,死亡对于那些在活着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并随时准备死亡的人而言,是最轻松的。只有以这种方式,才可能顺从地、满足地、耐心地与安静地死亡,也才能更愉快地享受生命,因为它知道随时可能终止。
心理学家库布乐·罗斯医生把把死亡之前的状态分为五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否认的作用就是自我麻醉,不承认现实。这在我们临床中非常常见,如果病人被诊断了不治之症,病人及家属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为此他们会找遍能找到的医院和医生来核实诊断是否有误。当否认无以为继时,愤怒出现了,愤怒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人的无力感。愤怒让临终病人暂时出现一种错觉,以为掌控生死的权利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心理恐惧急躁,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跟家人,甚至医生发脾气,好好的一个性格会在一夜间大变。在愤怒也阻止不了死亡的来临时,便开始进入讨价还价的心理阶段,其背后也是恐惧在作怪。一种几乎迷信的思维方法,只要能够满足活下来的期望,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求助的对象。讨价还价是一种替生命争取时间的手段,好让希望与绝望可以自行化解。由于这种心理,成就了一些不法医疗的出现,江湖游医、祖传偏方、虚假广告都成了癌症病人的救命稻草。当临终病人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生病的事实,当他开始出现更多的症状时,这一切都让他无法一笑置之。他的麻木或忍耐、生气与愤怒很快地被巨大的失落……震惊、气馁和深不见底的沮丧所取代。当沮丧出现时,人亦同时与现实之间达成进一步的和解,终于能够在心理上接受即将死亡的这个事实。蒙田曾经说过,如果想逐渐挣脱死亡对我们的最大宰割,就要采取与此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我们揭开死亡的陌生面纱,熟悉它,了解它,分析它,研究它,思考它,习惯它,随时想到它。进而抛开那些吓人的,不切实际的死亡幻想。
孔子叹曰:未知生,焉知死。如果我们不知道死亡在哪儿等待着我们,就让我们处处等待死亡。学会怎样面对死亡的人,就学会了怎样不做奴隶。现在医学少了死亡的艺术,只有治病的技巧。舍温·怒兰是位医生,他在《死亡的脸》中说到:死亡的艺术,就是生的艺术。死亡的脸,处处是生命的表情。生与死是一对孪生兄弟,不可分开,既然生是快乐的,让死也走的从容吧。人不可以改变生命的长短,却可以塑造生命的品质,而唯有它可以成就生命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