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好的伙伴名字叫小春，他比我大一岁，平时我们俩天天一起上下学、一起玩耍。这天我发现他一脸不高兴，好像刚哭过，就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的爸爸昨天被抓去劳教了。从此小春变的沉默寡言，脸上没有了笑容，走路都靠边走。

        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寒冬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我一出门刚好看见小春一蹦一跳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瓶子。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兴高采烈地说：“我爸回来了，我去打酒。”我陪他一起去打了半斤酒，然后来到他家。

        他们家屋里热气腾腾，锅里熬着菜，桌上摆着做好的红萝卜、白萝卜、炒白菜和淹咸菜。他爸和他妈坐在炕边，他哥哥、姐姐和弟弟围着方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他爸让我在他旁边坐下，还为我斟满了一酒中白酒。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当时真不理解为什么人要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他爸爸和蔼可亲，用手摸着我的头和右耳朵前面的拴马庄说：“起东这孩子喜欢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这顿丰盛宴席让我一生也不能忘记，他爸爸边喝酒边给我们讲故事，从故事里我第一次听到莫伯桑、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和雨果等人的名字，第一次知道：在那些罪恶的帝国主义国家也有那么多善良的人和美好的事情。

        第二天清早我还没有起床，窗外传来人们悲伤的哭喊声。妈妈急匆匆把我叫起来告诉我：小春的爸爸昨晚撞火车自杀了，你快去给帮帮忙。

        风雪中小春妈妈拉着平板车，几个邻居和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匆匆向事发现场跑去。路上听大人们说：他爸爸是实在受不了劳教所非人的折磨，留下一封遗书就撞火车自杀了。一路上雪花变成小冰渣打在脸上，人们的泪水融化了冰渣，在脸上形成流淌的河。

        石家庄西铁道旁，一具破碎的尸体，脑浆崩裂一地，鲜血从腹腔流出，一摊肠子和血冻结在一起，一条腿被车轮碾压成了肉泥，另一条腿被彻底轧断，一股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大人们把板车上的一个棉被铺开，把尸体一块块抬上去，然后拼凑在一起。突然小春妈妈发疯地喊到：“少了一只胳膊。”大家开始在周围寻找失踪的那只胳膊，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沿着铁路往前走出200多米，发现水渠边有一个发白的东西，走进一看，是半只胳膊，骨头外露，血肉模糊，只有那只手还比较完整。就是这只手昨天还抚摸我的头和耳朵前面的拴马庄。忽然我感觉一阵恶心，好像胃肠翻江倒海一般，我坚持着没有呕吐，用冻伤开裂的双手托起那只残缺不全的胳膊，向板车走去。

        小春的爸爸走了，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畏罪自杀。后来我看到了那封遗书，描述了他在劳教所受到的种种酷刑和惨无人道的折磨。

        过了很久以后，一天小春递给我一本红皮毛泽东选集，让我回家等没人的时候再看。下学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锁上门，打开那本书。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巴尔扎克的作品《贝姨》。从那之后，他们家的书被我一本本看过。

        1978年，小春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律系，后来实现了他用法律维护人的权利和尊严的理想。

        1979年，我考取了北京医科大学，后来开始用知识和技术解除人的疾病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