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件平平常常的事,因为人人都有家;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家是亲情的归宿,是遮风挡雨的港湾。过年回家是中国人的传统,是离家在外人一年中最大的幸事。可今年对于老曾回家就显得难上加难了,老曾今年54岁,说老有些牵强,但也不算年轻了。认识老曾纯属偶然,我们就是医患关系。老曾有家,有儿有女有老伴,所以老曾并不缺感情的寄托;老曾的家离北京也不遥远,千十来公里,有飞机,通火车,汽车只需20几个小时,所以交通不是问题。去年老曾背着家人拿走身份证来北京打工的时候,想必脑子里有很多想法:百闻不如一见,看看北京到底是啥样子?南方的气候和北方有什么不同?冷和热真的差别那么大吗?在家里吃惯了米饭辣子,北方的炖菜和面食是不是也别有一番风味?有着干农活的底子,闲不住的习性,不乏吃苦的精神,在北京这么大的地方找个活干,挣上千把块钱,再回家过年那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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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曾打工的地方就在离我们医院不远的19号线地铁工地,顺风顺水干了几个月,老曾来时的头几个想法都实现了。进入了1月份北京的流感高峰来了,流感这家伙六亲不认,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本地的外地的,统统都把你们招上。一时间北京医院的急诊科人满为患,急诊的医护人员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整天忙的昏天黑地。老曾也不幸中枪,感冒了。可老曾又是幸运的,流感病毒没有对他一下子下狠手,所以老曾开始的症状不是太重。但老曾太珍惜自己的工作了,太想带着丰硕的成果回家了,忘了什么是病,什么是肉身子,践行了老曾背诵过的“轻伤不下火线”的誓言。老曾是木匠,工作中动手的力气活还不少,直到有一天昏倒在打工宿舍的楼梯上被人送到医院,老曾都没吭一声。不管怎么说老曾还真是一条汉子,吃苦、忍耐,还有些无畏。


到了医院,老曾已经是不省人事,送来的工友还说,在送医院之前老曾还抽搐了一阵子。昏迷对于急诊医生就是危重症,所以急诊医生对老曾一点也不敢怠慢。监护、查体、问病史。老曾没有意识,躁动不安,工友也不是很清楚老曾既往的身体情况,医生从病史里问不到太多的东西。监护仪器显示老曾的呼吸频率26次/分,心率138次/分,脉氧饱和度只有50%,听着肺里像开了锅似的,有明显的痰鸣音。护士们赶紧给老曾吸氧、输液。一会血气结果出来了,PH值7.057,血氧分压60mmHg,血二氧化碳分压89.7mmHg,呼吸性酸中毒。医生又把无创呼吸机给老曾用上,把碱性液给老曾输上。


陆陆续续的检验结果和影像检查出来了,血白细胞高,PCT高,肝功能异常,凝血功能障碍,心肌受损,低钾血症;肺CT更是一塌糊涂,肺间质、肺实质都不好,还有肺不张,新病变和陈旧病变混在一起,两个肺几乎就没有好的地方。这也难怪老曾的血气结果这么差,他昏迷的罪魁祸首就是低氧和二氧化碳潴留。治疗过程中血氧慢慢上来一些,老曾能被叫醒了,但血压却下降到了70/40mmHg,体温升到了38.5度。虽然忙碌了一天,但医生绷紧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放松,医护人员不停地在老曾身边评估,调整治疗,给昏昏沉沉的老曾一些话语上的鼓励。



第二天见到老曾的时候,人平静了许多,虽然还离不开呼吸机,没有升压药血压还是维持不住,但人已不再躁动了,问问话也能睁开眼小声言语一下。凭医生的直觉对老曾的预后还是有了一些信心,可看到老曾消瘦的身体,想起那快没有功能的双肺,危险的警报又会时时缠绕在我的脑子里。老曾的女儿从老家赶了过来,知道了老曾既往得过肺结核,也在当地医院规律治疗了一年多。平常老曾是个闲不住的人,老有外出打工的念头,但家属都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就把他的身份证悄悄地藏了起来,想就此断了老曾外出打工的念想。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老曾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北京,只是老曾没有想到他想给家人一个“惊喜”竟是在北京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


给老曾定了详细的治疗和恢复方案,医生护士每天也非常上心地对老曾问寒问暖,老曾的恢复还是超过了我的预期。老曾是个内向人,言语不多,表情也不丰富,但从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大手看,老曾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老曾得病第九天已经可以不吸氧了,自己也能下地上卫生间。我那天看他的时候,老曾正在床上看手机的视频。我问老曾感觉怎么样了,他说挺好的了。我说想回家吗?他说想回家。我又问老曾害怕死吗?他说害怕。我接着说老曾你比我们都强,你是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的人,你以后对身体的珍惜一定比我们更有感受。老曾点点头。


明天老曾在女儿,女婿的陪伴下就要回家了,今天老曾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也有了更多的说话欲望。我开玩笑地说,老曾还会再来北京打工吗?老曾没有回答。我紧接着说,以后就在家乡好好养病,身体力行的时候就在家乡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等北京地铁19号线修好的时候,可以让女儿陪着再来北京,看看19号线的运行,这里也有我们老曾的一份功劳。老曾和女儿都笑了,我相信这个笑一定是发自内心的,也可能是刻骨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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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医生的能力没有那么大,对重病的救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医生每走一步,每一个决策都是如履薄冰。谁夸大了医学的能力,就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谁指望医生活着,就是对生命的亵渎。生命只掌握在拥有生命人的手里面,生命的脆弱,生命的顽强,都是医学难以预估的。老曾恢复确实表现出了生命的顽强,但谁能知道老曾昏迷那一刻生命的脆弱呢?生命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玩笑。医生职业的伟大,在于它对生命的守护和陪伴,而不在于它对生命的最后发言权。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聪明的人一定不要把它让外人打理。人或穷或富有,这里有内因也有外因,但在命悬一刻的时候,活着比什么都好。


家寄托了我们的感情,家让我们有了牵挂,家赋予了我们的责任,有家就有爱,有家就有希望。在中国人的眼里家是团圆的象征,家是最好的凝聚力。春节是回家的时候,在最后一刻老曾搭上了回家过节的这趟末班车。真心地为老曾祈祷,真心地为老曾祝福,愿他一路平安。医生的幸福不在名和利,医生的快乐是在对病人守护中,看到病人的康复。这是医生的义务,更是医生的责任。愿我们每一个病人都能像老曾一样,在春节来临之际,身体康复,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