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模式经历了五个阶段,从原始社会的神灵主义医学模式,到16世纪前自然哲学医学模式,再到16-17世纪的机械论的医学模式,18-19世纪的生物医学模式,和今天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每一种医学模式的发生和出现,都与当时社会的生产力、文化和科技水平密切相关。不论及科学性的强或弱,每一种医学模式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理由。特别在生物医学模式阶段,人类对疾病的认识有了长足的进步,科技能力也有了巨大的发展,许多以前不能解决的医学问题,都寻找到了答案。医生在疾病的救治上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有了必胜的信心。至此医学脱离了对神灵的崇拜,也越来越远离希波克拉底时代提出的疾病要靠人身体的自愈能力。医生对疾病主动出击,一时间医生的眼里只有疾病,疾病是医生的大敌,疾病就像医生眼睛里的沙子,不能容忍。慢慢地医生的关注点发生了偏移,从人的角度对病人关注越来越少,而对病人身上的疾病兴趣越来越大,对各种检验报告,影像学资料的依赖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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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是死的,人是活的,疾病的痛苦只有在活人身上才能显现出来。病人的痛苦有来自躯体的,也有来自心理的。许多时候,躯体的痛苦消失了,但心理的痛苦还存在。所以医生一味地在意了疾病,却忽视了让疾病得以存在的人的感受。所以,在19世纪70年代美国医学家恩格尔提出了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其目的就是让医学回归以人为中心,想病人之所想,急病人之所急,注重病人的心理感受以及社会对人和疾病无处不在的影响。


虽然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提出已经40多年了,时至今日在我们培养医学生的课程里依然是以治病作为唯一的方法;医学生的入门门槛只考虑智商的高低,不在意情商的有无;医生眼里想到的都是医学的科学性,追求技术的完美,忘记了医学的人学属性。所以现在医生仍在践行着生物医学模式时期的思维方式;医学缺少了独特性、谦卑性、同理心;医生不能认识病人的困境,没有换位思考;医生不能与病人共情,缺乏仁心仁爱。医疗圈最近有个很火的名词——叙事医学。总有人问我:“什么是叙事医学?”用三言两语还真解释不清。我尝试一下:如果把叙事医学浓缩成一句话,就是“从叙事的角度,讲述疾病治疗的故事”;浓缩成一个短语,就是“有人出演的病历”;浓缩成一个词,就是“亲历”;浓缩成一个字,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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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叙事医学?


“叙事医学”这个名词诞生于2000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丽塔·卡伦首先提出。丽塔·卡伦是一名医生,同时也是文学爱好者,在修文学专业博士课程时,她有了一念头:医学和文学渊源深厚,为什么不能把二者结合呢?医学,在本质上是叙事的,叙事在医学知识的传播上,能够起到不亚于数字、专业术语所起的作用。医学有普遍与特例之分,而叙事,就是连通二者的那架桥梁。而且,语言作为临床医学中的重要工具,这早在希波克拉底时代就被广泛认可,在古代医学中,无论古希腊医学还是我们的中医,都认为医学是“融入情感的科学”,有情才会有温度,有温度才会情暖人心。叙事,就是回归医学本身,以情说话,带情倾听,用情看病。


具体来说,叙事医学是这样定义的:叙事医学是叙事文学与医学的结合,主要是通过文学叙事来丰富医学,认知生命、疾苦、死亡的意义,用叙事能力来实践医学的人文关爱,聆听被科学话语所排斥的病人的声音 。简单来说,就是讲故事。通过“讲故事”把医者、病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有人会说,医学和文学,一文一理、一唯心一唯物,还是距离得有点远啊?其实,医学天然具有叙事性,可以从五点上体现出来:医学中的每个病历都如同一个故事,具有时间性、独特性、人物(主客体)、疾病状态(因果/偶然性)、伦理性……而这些,也是每部小说、每部电影都拥有的元素。小时候,我们喜欢听父母讲童话故事,长大后,我们喜欢听老师讲科普历史,成年后,我们还是喜欢听新闻、看传记。因为故事里不仅有知识,还有情感、味道、欢笑,让我们感到自己不孤单,而归属于“人类”的群体。所以,在医学中融入叙事,就避免了冰冷的仪器和数字,在医者和病人之间划开的鸿沟。发生在医院里的故事,无论你想不想,都一定是有情感互动的。而叙事医学,就是让医方不要忘记“人”的属性,对病人的病情发生、发展和转归故事,进行阐述并为之感动。


叙事医学所关注的是什么?


医生有时会感觉,和病人无法沟通,你说的他不懂,他说的你不理解,导致虽然彼此说的都是同一种语音,但话都不再一个频道上。究其原因,这些不理解和分歧,有四个方面:


1、对死亡的认知:医生大多是唯物主义者,接受“人之将死”的现实,知道死亡过程虽困难但无法避免,对死亡是客观冷静的。对有些以技术见长的医生,还会把死亡当作“技术上”的失败,在懊悔中不可自拔;而病人,则更多融合了恐惧和无奈,不愿接受死亡,他们承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放大了疾病的痛苦,也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所以在死这件事上,病人都是受心理的左右,很难拿出客观的态度。


2、对疾病中的境遇:医生擅于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剔除与疾病生物学无关的东西,对疾病的痛苦没有实感,在医生的脑子里只有病,很少有人这个概念;而病人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希望医生了解他的情感需求和巨细无遗的生活细节,与他感同身受。在病人的眼里既有病,更有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主观情感。


3、对病因的认识:医生对疾病的解释总要普遍适用,有病生理基础,比如解释清楚是病毒、基因异常,还是免疫反应。在医生的眼里科学最重要;而病人只关注自身,希望医生就这些独特的症状表现对病人做出详尽解释,比如病因是不是受凉、家务劳动等。在病人看来个体最重要。


4、羞耻、恐惧等负面情绪:医生为避免尴尬或羞耻,会避免问及病人较私密的问题,如性行为、情感问题、药物滥用等;而病人会对疾病产生负罪感,如吸毒、HIV阳性,如因不良生活习惯生病,则会陷入自责等情绪中。


而叙事医学的三个能力表现在关注、再现和归属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关注就是对病人除疾病之外,在情感、生活细节、心理活动的密切了解。医生拿出一点时间跟病人谈谈心、聊聊天,听听病人的故事,想知道的病史就清楚了,个人史也掌握了,病人的脾气秉性也摸透了。叙事不是浪费时间,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有了对病人方方面面的关注,就可以进入到再现这个层面,医生被病人独一无二的故事所感动,就可以在文字中的平行病历里反思医患互动中的情感历程,医生就有了在治病之外还能给病人一些帮助的冲动。归属是叙事医学能力的升华,想病人之所想,急病人之所急不再是一句口号。医患之间的最高境界,就是双方达成同理心,用共情来面对疾病。


叙事医学三个能力的养成不是一蹴而就,还需要医生习得两个工具,那就是细读和反思。医生的学习不仅是医学知识本身,医学的人学属性要求医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广泛涉猎哲学、历史、文学、自然等多方面的知识。只有这样医生才能在知识的海洋里,认知生命,培养情怀,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充分理解医生的使命感。


医生眼中的叙事医学


纵观全球,美国2001年就开始了叙事医学课程,截止现在欧美多国的医学院校都开展了叙事医学。2011年11月4日,在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召开了我们国家第一个有影响的叙事医学座谈会。在会上,韩启德院士提出了:现代医学不仅要学会“找证据”还要学会“讲故事”。要求先从一部分医生做起,学习叙事医学。2018年3月31日在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凌锋教授主持召开了叙事医学学术研讨会,会上来自医学院校的人文工作者与临床医生一起,就如何在医科院校教育与医院继续教育中融入叙事医学人文元素进行了讨论和交流。我本人也有幸在2018年4月份开始关注叙事医学,目睹了2018年9月5日《叙事医学》杂志的创刊;参与了《叙事医学》教材的编写,前者在2018年10月被批准为住院医师规培教材;组织了2018年11月叙事医学作为公共选修课落地于海南医学院;荣幸地参加了2018年11月15日第二届北大医学人文国际会议,与叙事医学的创始人丽塔·卡伦同场并一起做了“医学要面对死亡的思考”的主题发言。作为一名临床医生深深感到,在医疗实践中,不仅应关注病人的病情变化,更应积极关注病人及家属的心理状态及情感诉求,把病人“当人看”。关注病情考验的是医生的智商,重视病人的心情检验的是医生的情商。


在一年多的叙事医学实践中,我体会到病人对痛苦的感受最深,医者对痛苦的场景感悟最多。病人把故事讲给医者,医者把故事讲给病人,故事让他们之间产生感情的互动,激发心灵的碰撞,进而携手奏响医患和谐的交响曲。


凌峰教授眼里的叙事医学是这样的:叙事医学(是)……跨越了文学、心理学、认识论、美学和各种后现代理论的交叉学科,甚至是被许多人认为是人类重新认识身体和心灵,痛苦和疾病,以及生命和死亡的,潜力巨大工具。


韩启德院士眼里的叙事医学是这样的:叙事医学是由具有叙事素养的医护人员,遵循叙事规律践行的医学。而叙事素养是指认识、吸收、解释疾病的能力,以及易受疾病故事感动的同理心。


叙事医学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如果医生能把临床中的每个故事,细细的反思;如果能把反思的故事结果带入到医生的情感中去;如果情感的升华成为医疗工作中的一种习惯,那么我想这样的医生在病人眼里一定是值得信任的医生。


叙事医学的愿景


在我看来,叙事医学不是突发奇想,它是对医学人学属性的最好注释。医学不是纯科学,医生在与疾病的对决中,没有十足的把握。医生只有把握好医学的人学属性,才有可能为病人带来最大的获益;叙事医学的落脚点一定是在临床一线。因为有了病人才有了医学,没有病人在场的医学都是不完整的,所以叙事医学的主战场一定是在有病人的地方;叙事医学是弥补医学技术欠缺的最实用工具。疾病不会轻易的退出历史舞台,即使在科技无所不能的今天,要想与疾病达成和解,只是人的一厢情愿。所以叙事医学是在技术之外,求得病人心安的最实用手段;叙事医学不会是昙花一现,它是在医学技术之外,展现一线医务人员的另一种能力。叙事医学的出现是顺应了自然、顺应了历史、顺应了文化、也顺应了科技。从医学模式发展的脉络就可以看出,叙事医学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今后定会茁壮成长;叙事医学给了医生更大的包容性。叙事医学培养了医生的情怀,促成了医生与病人之间良好的互动。叙事医学让医生可以在疾病之外,解读病人的苦,感悟生命的可贵和脆弱;叙事医学为医患和谐相处提供了多层面的机会。叙事医学给医生在技术之外一个更高的平台,从多角度、多视野、多维度体验病人这两个字的含义,而不仅仅是死气沉沉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