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临床实践使我们反思,疾病而非信仰缺失更有可能促动人们去认识自我,明了自己的生活目标和价值观。只有当你患病时,你才会问自己:谁是你可以信任的人?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你能承受多少痛苦?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来自于疾病的苦,人生中最大的恐惧就是来自于死亡的威胁。不管是疾病的苦,还是对死亡的恐惧,真实的场景就发生在医院。所以医院不仅仅是疗愈的场所,更是诠释人性的价值、追问生命意义的地方。早在希波克拉底时期就提倡医生要学会倾听病人身体的声音,陪伴病人给予负责任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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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医学的进步,病人发现他们被一个专家、一个治疗程序转到另一个专家、另一个治疗程序,他们也许在技术上得到了足够的满足,但在面对疾病的后果和恐惧时却被抛弃。医学技术一路高歌猛进,许多医生好像已经嗅到了生命的无限,一个个难关被攻破,一个个疾病被治愈。没有了疾病,就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疾病也就意味着长生不老。这样看来困恼人类最无解的痛苦、恐惧没有了,还有什么必要再费力不讨好地培养医生人性的力量?还有什么必要再婆婆妈妈地说教医生,与饱受疾病折磨的病人及其家属同在?
即使医学有一天真成为了常胜将军,那么对于在疾病折磨下的病人给予尊重、赋予关爱也不为过。更何况人类在生物学上的有限性不是一个哲学的话题,人之将死是一个永远不可回避的真理。所以对于医学技术的践行者们,在不遗余力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同时,也要清醒地认识到,疾病的痛苦无处不在,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而且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我们的亲人,最后都会成为疾病的牺牲品,死亡面前的恐惧者。
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说过:疾病是最大的不幸,而疾病最大的不幸是孤独。
苏珊·桑塔格说:疾病是生命的黑夜,是一种更沉重的身份。
所以病人和健康人之间的差别,不仅是疾病本身带来的躯体的痛苦,更是在心理上的孤独、羞耻、愤怒、失落、恐惧拉开了他们之间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正是由于此,叙事医学的先行者丽塔·卡伦说:叙事医学的诞生是为了在任何语言环境和任何地点,医生、护士、治疗师在与病人相遇时使他们可以全面地认识病人并尊重他们的悲痛。 叙事医学是由叙事能力所实践的医学。叙事能力是认识、吸收、解释并被疾病的故事所感动的能力。医学实践中的叙事能力可使医务工作者更好地认识病人和疾病,传播知识和关心,与同事谦卑相处,与饱受疾病折磨的病人及其家属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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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0年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郭莉萍教授将叙事医学概念介绍到中国以来,已有9年的时间,9年间叙事医学这个概念已由星星之火,发展成被越来越多的医学人文工作者、临床医务工作者、卫生行政部门所熟悉。2018年有了《叙事医学》杂志,同年叙事医学被列入全国住院医师规培教材。近年在全国各地的多种学术会议上都有了与叙事医学为主题的论坛,同时相关学术组织也有了叙事医学的专委会和叙事医学研究中心。
急诊医学与众多专科医学不同,它涉及的急危重症多,涉及的多器官功能不全的老年病人多,涉及的终末期病人多,涉及的癌症晚期的病人多,涉及的突发事件多。所以急诊的医务工作者除了要具备独特的临床思维、精湛的医术、崇高的使命感,再有就是面对多器官功能不全的老年病人、终末期病人和癌症晚期病人,在医学技术束手无措的情况下,给予不同视角的关注,走进病人的故事中,分担病人的痛苦,协助病人与慢性病作斗争,在死亡来临时守候在病人身旁。只有当医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病人的经历,医疗照护才能在谦卑、信任和尊重中进行。
在第21届到22届中华医学会急诊学术年会上,由于现任主委陈玉国教授的大力支持,开设了医学人文与叙事医学分会场,在全国急诊医务人员中传播叙事医学理念,本以为这个偏冷的题目会在大会上遭遇冷落,没有想到却受到与会急诊人的高度认可,也成为两次年会的一个亮点。
2018年在海南医学院党委书记、中华医学会急诊分会候任主委吕传柱教授的积极参与下,在海南医学院急诊学系率先开展了叙事医学公共选修课。课堂座无虚席,学生们认真听讲,积极参与互动,最后以平行病历,让同学们反思作为一名医学生眼里的合格医生标准是什么,作为此次课程的结业考试。
我以一名急诊人,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也写了数十篇有关叙事医学的文章,参与了不同学术领域有关叙事医学的讲座几十次。通过对叙事医学的学习,也使我深深体会到,作为一名临床工作者,也是一名践行叙事医学的教育者:如果医学教育者不能要求学生充满同理心地对病人的痛苦做出回应,他们至少应该可以训练学生具有同理心的先决条件——能够感知痛苦,解释所感知的,在共鸣和超然之间做出平衡,能够多角度地看待疾病,预见疾病的衍生事件,能够被感动而采取行动。所以,只有理解了病人如何饱受病魔的折磨,医生才能对病人提供有效的临床帮助。
急诊科是一个不缺故事的地方,不管是在诊室、抢救室、留观室、还是在EICU。病人无处不在,故事无处不有,当然情感的互动也就会时时闪现。急诊是临床一线的一线,也是各个医院的窗口,许多病人通过急诊了解了医学,认识了医院,也在自己心中留下了对医疗满意不满意的尺度。所以在急诊,不光是技术与疾病的较量,更多的是温度与态度的比拼。每一位急诊人既是危重症救治的急先锋,更是善良、关爱、体贴病人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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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与来自不同医院的急诊同仁就有关叙事医学在急诊落地的方式进行了讨论和沟通,大家一致决定成立叙事医学传播学院,借助急诊学会领导对叙事医学的鼎力支持,越来越多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对叙事医学的认同这一大背景,以及叙事医学在急诊学科对临床医务工作者在单纯技术之外的众多益处,通过多媒体方式,开展系统地、规范地、突出急诊特色地,以急诊故事为主线,让急诊人共同参与的叙事医学实践。做出正确的诊断需要一种关于疾病和健康的亲身经历的、不言而喻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只能来源于疾病自然史的浸淫和对每个病人的身体在长时间内的仔细观察。这些培养了急诊医生从故事的视角入手,不但与疾病同在,而且与病人同在。在治病的同时,与病人产生共鸣,感同身受地为病人着想。这样就可以规避了那些没有人情味、碎片化、冷漠、唯医学利益至上、缺乏社会责任感等等在急诊医务工作者身上的不良评语。
当然成立叙事医学传播学院,宣传、推广叙事医学知识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能不能被广大的急诊医务工作者接受还需要医患双方的努力。这就如同:没有叙事,病人不能向任何人表述他所经历的疾病。没有叙事,病人自己甚至都不能理解疾病事件对他的意义。同样,如果不能用多重叙事的形式讲述或书写自己对病人的关照,照护者也不能以全面的、有感情的叙事形式看到病人的疾病。所以做好叙事医学工作是传播者和学习者共同互动的结果。我眼中有你,你眼中有我。
叙事医学是在医学技术之外,为临床医务人员提供了激发了人与人之间就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希望进行深层次交流和沟通的机会。它也会在医务人员和病人的生命中留出空间,思考人类无法回避的死亡。所以,叙事医学与我们以往学过的任何技术都不一样,它涉及人性,它需要同理心,它也需要骨子里的善良。由此看来,叙事医学的学习不会一蹴而就,它任重而道远。
我们真诚地希望广大急诊医务工作者,能加入到叙事医学传播学院这个大平台,从每一个人做起,从每一个故事谈起,用急诊人书写的一个个真实的疾病场景,让人心不再凄凉,让生命不再孤单。急诊人的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长途点缀着花香弥漫,使走过这里的病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没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