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考证谁把叙事医学引进了急诊,当然讨论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因为叙事医学在急诊的普及率并不高,许多人还不知叙事医学为何物。在我看来,叙事医学是个不错的话题,它的价值在于,临床医生在掌握医疗技术之外,更能从整体关注病人对疾病的痛苦、恐惧,在病人与疾病的较量中,再现医生理性和情感的反思,进而更人性地看待临床医学和感知同理心。
2018年叙事医学有了自己的刊物,同年叙事医学加入到全国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教材的行列里来。这些都是叙事医学发展的里程碑式事件,也标志着叙事医学在我们国家临床医学有了恰如其分的位置,也开启了在医学技术之外,临床工作者注重培养医生修养这项本领的时代。
18年开始关注叙事医学,工作性质决定,一名急诊医生每天都会遇到关乎生生死死的疾病。但却不是每位急诊人都能把对生命的思考,对死亡的敬畏融入到每天工作的分分秒秒中。疾病带来痛苦,疾病是死亡的前线,这一切都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可真正让疾病变得可怕,变得令人望而生畏,是存在于病人心里挥之不去的纠结、胆怯、无助、羞耻和束手无策。人活着的表面意义是能心跳和喘气,这也是医生下大力气、花大功夫拼死相救的原因。可是在活着之外,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是精神的充实,心情的愉悦和对死亡的深度思考。故此医生应该跳出围着疾病打转转的狭隘思维,给疾病以更大范围的定义,明确疾病与人之间的关系。
叙事医学是属于医学人文的范畴,从这一点来讲,容易把叙事医学与医学人文看成是一回事。我的理解,医学人文是宏观的,纲领性的,是在医学人性的制高点对医学的人学属性给予规范化指导。而叙事医学正像它的倡导者卡伦所说:叙事医学的诞生是为了在任何语言环境和任何地点,医生、护士、疗愈者、治疗师在与病人相遇时使他们可以全面地认识病人并尊重他们的悲痛。卡伦把“叙事医学”定义为由叙事能力所实践的医学。叙事能力是认识、吸收、解释并被疾病的故事所感动的能力。所以叙事医学是医学人文的实践版、瘦身版,借助叙事这个能力的培养和养成,把医学人文想说、想做的事情变为现实。
这里谈的叙事不仅仅是说说话而已,叙事有一整套体系,涉及不同的领域,良好的叙事能力也不是一蹴而就。叙事医学既要求医者的善良,仁心仁爱,也要求医者的叙事技巧,比如:如何系统地采用他人的观点,如何在认识和尊重普遍的同时认识和尊重特殊,如何识别个人话语、沉默和行为中的意义,作为读者和听者,如何于作者、叙述者或文本建立真实的关系,如何借助自己的思想和感受实现语言的属性。当然对于叙事文本的了解,包括:框架、形式、时间、情节、意愿,以及对每一种体裁的解读和熟练阅读的掌握都要花费一定的精力和时间。故此,在医学技术之外,要把叙事医学做到位,并不是一件触手可及的事。
一年多来在叙事医学这条路上不可谓不努力,积极投稿叙事医学杂志,编写叙事医学教材,参与叙事医学公共选修课在医学院的落地。但许多时候仍然困惑于叙事医学在急诊的实践如何能做得顺畅,做得有急诊特色,做得被急诊人普遍接受,真正助力叙事医学成为急诊人在医者仁心修炼上的好帮手。
急诊与专科医学不同,急诊从业者年轻富有朝气,学习热情高,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强;急诊病人形形色色,既有可治的病,更有不治之症;急诊工作有时风平浪静,可更多是如履薄冰,紧张而富于挑战。在病与人的抉择上,是选病还是选人,既是一道难题,也是一道必答题。选病没有错误,有病才有了医学,医生不会看病不能称其为医生。可只关注病,那些不治之症怎么办?那些老年病如何处理?那些医生说没病,病人说有病的事情如何摆平?选人是从大局着手,符合客观规律。可人有头脑、有感情、有思想,世上有同样的病,没有同样的病人。医生手里的医学知识在与人打交道时不能包罗万象,技术有用但不万能。
叙事医学对急诊医学是一个好的切入点,叙事给了急诊人全方位了解病人,接近病人,读懂病人的机会,更会在疾病的科学性上体验到疾病的人学属性。叙事从理论架构上讲,有些清规戒律,初看起来让急诊医生在时间分配上有些捉襟见肘。实际上任何清规戒律都是为实践服务的,也就是说只要实践能行得通,其他都可以变通。叙事医学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医学专业可以有不同的实践方式方法,我不认为一定要整齐划一。医学虽然都有共性的一面,要针对疾病干预,要面对死亡博弈。但急诊的工作性质有其特殊性,急诊人的工作风格有其独特性,所以在叙事医学实践上,急诊人可以不讲排场,不做大手笔,因地制宜,见缝插针。急诊不缺叙事的机会、不缺叙事的场面,急诊缺的是对叙事的敏感、对叙事的态度。俗话说:态度决定一切。
有了把叙事医学当成急诊医疗工作中不可或缺的态度,即使没有叙事的理论技巧,急诊人也会在实践中慢慢积累,渐渐由青涩走向成熟。人是情感动物,病人更需要情感这条主线来呵护。临床工作者的最低门槛是善良之心,不善良不可以从医。急诊工作的每一天,每一刻都不乏真实和感动的场景,都不缺对生与死的思考和抉择。这些已不是医学技术所能左右,也不是某个理论体系所能驾驭。维系它的就是人心换人心,解救它的就是爱与被爱。叙事医学不能理解为是一门学问,叙事医学应该被看作是培养医务工作者情怀,以人为本,提升自我品质的一项工具。
记录生命中的感动,反思感动中的收获,对每一位急诊人都不是一件难事。人天生就有讲故事的天赋,人也有写故事的能力,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所以人人都是小说家。叙事医学中的平行病历不仅是对急诊医生业务能力的锻炼,更是通过急诊医生的眼、手、脑挖掘出对生命意义的感悟。叙事医学中的平行病历不是额外给急诊医生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急诊医生通过书写看到了不一样的病人,也发现了自己不一样的情怀。从此急诊医学不再是周而复始的重复,急诊医学赋予了更多生命的故事。卡伦说:在书写临床经验时,不管使用什么文类和选词,只有在写的时候医生才会留意到自己的经历中没有意识到的事情。我们不仅读故事、写故事,而且故事也融入我们的意识中,成为思考的习惯,默默地引导着我们的行动。
我想急诊的叙事医学实践,就从能够给医生带来思考和感动的病历开始。写的故事可长可短;写的语言可以朴实无华,也可以高端华丽;写的间期可恒定,也可随意。故事可以自己欣赏,自娱自乐;也可拿出来与同行和病人交流。急诊人入行有门槛,急诊人书写生命的故事没有门槛。急诊人治疗的疾病是有限的,急诊人书写生与死的反思是无限的。急诊人技术层面的进步是一方面,急诊人在仁心仁术上的追求是更大一方面。
这一年写了数十篇与叙事医学有关的随笔,越写越觉得在治病之外,医生不能没有人性的思考;越写越觉得在病人与医者之间连接的纽带,就是责任、情怀和同理心;越写越觉得在医者的成长中,病人给予了坚强、忍耐和感动;越写越觉得医学不能只是数字的解读,专业术语的堆积和公式化的治疗。
为什么在急诊繁忙的工作中,还要不惜余力地加速叙事医学在急诊的实践,最后用卡伦的话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发声的正当性是什么?是因为我们目睹了痛苦和死亡,见证了穷困潦倒病人的痛苦,见证了濒死病人的绝望和孤独。与疾病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们每日也充满了恐惧,担心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健康;夜不能寐的日子,错过了家庭聚会,夜班的折磨——不是因为我们所付出的代价,而是因为这些经历令我们见证并理解了疾病所带来的困境,这就是我们必须发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