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医学发展到今天,应该是技术占了主导的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与西医学的理念——重数据、重科学性有关。不能否认近百年来技术上的进步,给疾病的诊断、治疗带来的获益是巨大的。但也看到了技术与思维,技术与关爱,技术与沟通,却成了两个轨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结果是,病人在医生眼里就是疾病的代名词,出口闭口都是疾病的概念、机制、机理、诊治的原则。如果梳理一下医学模式的发展脉络,从最早期的神灵主义医学模式,自然哲学医学模式,机械论医学模式,生物医学模式,到20世纪70年代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医学一路边探索,边实践,磕磕绊绊走来,到生物医学模式后,进入到了医学技术的高光时刻。也是在这时,人与疾病开始分开,医生终于不用守在病人床前问寒问暖,就可以把疾病做到药到病除或手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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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景不长,随着医学技术发展越来越快,让医生搞不明白的病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弄明白的病,治疗的也不是得心应手。终于让部分医生看到了技术与疾病的博弈,胜算的天平不是总向技术这一方倾斜,而且医生失去了病人的理解,让疾病的治疗也变得无滋无味。在有识之士人看来,疾病是在长在活人身上,疾病的痛苦,疾病的危险,都是活人思想的流露。没有活人的感受,疾病就如同一个摆设,治也罢,不治也行。所以,美国医生恩格尔1977年提出了以人为本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让医学回归人学。


但自从这个模式提出后到今天已经40多年了,虽然得到了社会、医疗行业的认可,文章,学术也都做了不少,可倡导者、追随者、响应者还是小众群体。唯技术论,唯疾病论在医疗行业还是大有市场。病好了,病人的就医感不好;医生辛辛苦苦,还总是得到病人的抱怨;医患关系紧张,医疗纠纷频发,伤医事件时有发生。在我看来,这些很大程度归结于医疗是给人看病,还是就病治病的理念仍然模糊不清。这个问题不解决,不仅医患和谐做不到,就连医生的职业生涯都会走进瓶颈中去。


最近在不同的医院听到几乎一致的反映,现在许多医生缺乏沟通能力,对医学的人学认知不够,职业感淡漠,成就感缺失,脑子里只有技术。这些无疑都与我们在前期医学教育中,过多的强调了所谓硬实力的教育——也就是医学技术,忽略了软实力的培养——也就是临床思考,沟通能力,以及近些年提到的叙事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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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年对清华医学院八年制的医学生开设了临床沟通与叙事医学这门课,20年在北医急诊医学研究生也开设了同样的课程,疫情后医大时代教育也要录播临床沟通与叙事医学。我想三家单位不谋而合都在临床医生培养上对临床沟通与叙事医学下功夫,可见确实在当今需要花一些大力气,在技术培训之外,补上医学教育在医生软实力这块缺失的短板。


说到临床沟通每一位医务人员都不陌生,可到了临床实操,就会出现五花八门的结果。做医生少不了说话,按道理说,与病人说话就是沟通。当医生站在人学的角度去看病,那么沟通就上了档次。这时医生与病人的对话,不再是就事说事,而是要有同理心,要带着关爱,要体谅病人的心情,要表现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感觉。要说沟通还有技巧的话,那就是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病人,不同的疾病,不同的时间点,如何去沟通;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以后说或者永远不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医患沟通中不是一句贬义话。说话谁都会,但临床沟通如同看病一样,不学不会,不悟就不会开窍。临床沟通没有年长之分,沟通也不仅是语言,还有更多的肢体动作。年轻人说话可能没有那么老道,可年轻人不缺乏活力和热情,关爱的眼神,会心的一笑,轻轻的抚摸,这些都是化解病人痛苦的良药,都是医生走进病人心里的助力器。


叙事医学是这几年才被人熟知起来,在我眼里它不是新兴学科,它和临床沟通有着先天的联系,如果按先来后到来算,沟通是姐姐,叙事医学是妹妹,彼此本是一家人。我18年开始接触叙事医学,向前辈和老师学习了不少,自己也独立思考了一些。叙事就是讲故事,也可以说聊天,只是这里的故事是发生在医患之间的故事。它与我们平常接触到的生活中的故事不一样,疾病的故事都关乎人的痛苦与生死,所以这里的故事蕴含了真实、无常、恐惧、情感、愤怒、渴望、关爱和开悟等等,这里每一个词都会直射人的心灵,这里的每一件事都会让当事者陷入深深的情感漩涡。疾病是人生大事,死亡是人类不敢踏进的雷区。医患之间这种互动的故事,除了让彼此感动,拉近心里的距离,传播爱与被爱,余下的就是尽全力解决对方的痛苦,帮助对方再次获得生命的权利,陪伴对方安详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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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在沟通中还摸索不到更好的学习技巧,那么就从叙事医学中领略医患之间的故事给心灵带来的火花碰撞。每一个人在小的时候都是伴随着妈妈的故事慢慢成长起来,故事里有知识,故事里有期望,故事里有温情,故事里有乐趣,这就是一想到听故事,我们的内心都是期待的,都是愉悦的。病人的故事,就是医学的主诉,既有客观部分,又有主观的情感。客观说的是疾病,主观反映的是人学。医生听故事,就是聆听,既是了解疾病,也是对病人的尊重和关注。聆听是临床沟通最重要的一环。所以,叙事医学和临床沟通这对姐妹花,在医患交往中,相互帮衬,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


世纪之初,威廉·奥斯勒就说过:医学是一门不确定性的科学和可能性的医术。直到今天医学技术已今非昔比,但医学还是在科学性中摇摆。这次新冠病毒在全球的大流行,让我们更看到了医学的诸多局限。不否定医学技术的重要性,但医学更要表现出它在人学中的纯粹性。医生这个群体应该看到人类本性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优秀品质:善良、仁慈、温柔、睿智、勤奋、坚毅、勇敢、执著、细腻、谦虚、无私,等等。而没有叙事的医学,让病人无从感受医生的善良、仁慈、细腻;在沟通做得乏善可陈的医生,使病人看不到医生的睿智、坚毅、谦逊和无私。所以,医生在临床沟通上的精进,在叙事医学上的修炼,无疑会把自己的临床素养提升一个台阶。


沟通是老说法,叙事是沟通的新解读,有交叉,有侧重,一姐一妹关系紧密无间。医学是人学,人的与众不同,就是思想和语言。人人都有讲故事的欲望,但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故事讲的最真实,最有情感。医学没有了沟通和叙事,将会把医学再次引入生物医学模式的无情无感的胡同中。医生的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走过这里的病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这就是沟通与叙事带来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