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疾病有了病人,因为病人产生了医生,从此医生、病人和疾病就紧紧捆绑在一起。医生是个职业,这个职业的特点就是通过治病,让病人回到健康状态,所以,治病是医生的使命。在外人眼里,不会看病的医生不是医生,医术不精湛的医生不是好医生。也确实如此,医路生涯一路走来,被医生奉为神明的就是手中看病的技术。


当然疾病能这样服服帖帖被医生的技术所驯服,对病人,对医生,都是两全其美的事。但恰恰事与愿违,如果说神灵主义医学模式,还处在缺医少药的阶段,如今科学技术,生物医学,材料医学,人工智能都有了迅猛的发展,人类对于许多疾病仍然束手无策。从医学史了解到,困扰人类几千年的传染病,只有一个天花销声匿迹。肿瘤性疾病,新发传染病,频频让医学技术败下阵来。开始于2019年底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全球医疗束手无策,至今都没有好的治疗手段。这样看来,虽说技术是医生的看家本领,可它们并不是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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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将死是不可回避的事实,死的方式可以有:疾病的死、衰老的死、意外的死、战争的死等等。而疾病的死和衰老的死是大概率事件,往往死亡场所也是以医院为主。所以这就给医生提出了一个命题:在医学技术之外,还能学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都说医学是学到老,活到老的职业。这里除了包含技术的学习之外,作为一名医者真正要从职业中收获的是,在与病人的相处中,体味人世间的苦与乐;在与疾病的对决中,思考技术的局限性;在与临终病人的守护中,反思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医生常常要面对痛苦,面对生死,任何职业都没有医生这个职业能给从业者带来从情感,精神和心灵层面这样大的震动。医生也是普通人,脱去白衣,他可以是病人,是病人的家属;他也会被疾病所折磨,被突如其来的死亡恐惧所吓倒。如果医生忽视了这些,把自己当成刀枪不入的钢铁侠,脑子只有技术决定一切的理念,眼里见到的都是满眼飘喜的数据,那么这个职业最后将带给医生的是倦怠、是挫败。因为技术与疾病、死亡之间,不会有和解、妥协、接受,最后的失败者终究是技术。


所以换个角度看待医生这个职业,特别是在与临终病人的陪伴中,医生丢掉手中的技术,放下之前高高在上的心态,俯下身来感受来自临终病人心底的巨大生命能量。这个时候,医生不再为手中的技术得意洋洋,不再为医患关系中的核心地位沾沾自喜。医生感受的是病人的坚强,是对世界的包容,是对亲人的关爱。我是一名急诊医生,工作中的忙忙碌碌,几乎没有时间关注病人精神是不是高尚;对命运是否敢于挑战;对死亡能否坦然面对。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一位晚期肿瘤病人,让之前我对疾病的关注,终于转到了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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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位胃癌晚期的女病人,26岁,研究生毕业刚来北京找到工作就被发现胃癌,而且肿瘤转移到肝,没有了手术机会。查房那天病人半坐着,因为肝转移脸色黄黄的,没有一点血色。当见到医生来查房时,她把凌乱的头发捋了捋,让母亲搀扶着与我们微笑地打招呼。来看她之前,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情,没有了手术机会,没有了化疗药物,肿瘤医院已不能接受她了。疼痛,不能进食,又不能让她在家有片刻安息,来急诊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输输液,用些止痛药都是权宜之计,对医生来说,就是一种挫败。说是查房,在治疗上我已是无话可说,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地问:好一些了吗?病人说:好一点。可直觉告诉我,病人是在礼貌地回答着我的问话。多年的行医经验,我知道什么是真正好一些,什么是唯心的好一些。病人是痛苦的,是无奈的,可又是懂事的,是宽容的,是不强人所难的。将心比心,对于这样的病人我能做些什么呢?这时候我只想把对病人的关爱、体贴一股脑地传递给她。


离开病房后,我对护士说:输液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能让病人有一点不适。以后几天,只要我去查房,都会去看一下这位病人,握握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神,安慰几句。虽然觉得话有些苍白,却是发自内心不得不说,不得不表白的。病人越来越弱,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死亡已经离病人不远了,我想病人会有觉察的。看着病人微微睁开的眼,弱弱的一句:谢谢!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坚强,都唤醒了人对生命的渴望,都理解了爱是生命的主旋律。没过多久这位病人就去世了,但我不知道她走的是否安详,是否对这个世界留有不舍,真诚希望她一切安好。作为急诊医生见过许许多多的生生死死,当然我们有一天也是其中的一位,如果我们利用职业之便,提前温习死亡,好好陪护临终之人,不仅对病人是一种慰藉,更会让我们在死亡前面不会惊慌失措。


自那以后,对于临终病人只要神志清楚,我都会向他们学习向死而生的勇气,表达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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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位40岁的女病人,几天前见到她是因为肺癌脑转移,血液高凝出现呼吸困难,怀疑肺栓塞。在与病人不到半个小时的接触中,看到病人对疾病的淡定,对生死的豁达,对痛苦的忍耐,对医务人员的信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两天后得知病人做完肺血管的增强CT,确诊肺栓塞,被收到了呼吸科监护室。实际在第一天听完病人的故事,就对她有了一份关注,也有了一份牵挂。忙完手中的工作,抽出了时间来到呼吸科监护室去看望病人。


病人单独住在一个房间,硕大的玻璃窗让病房光线十足,暖意融融。病人当天穿了一件红色的秋衣,使以白色为基调的监护病房平添了一份靓丽的色彩。病人见我来没有准备,忙欠起身打招呼,虽然有些惊讶,但脸上依然流露出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标志性微笑。我问起了这两天在病房的情况,她说呼吸困难好了一些,可吃饭不多,估计与淋巴转移到胃有关;胸骨、肋骨的疼痛,癌性发热也都影响胃口。


在急诊第一次见到这位病人因为要确诊肺栓塞,有些病史问的不是太详细。这次像唠家常似地把病人发病情况又了解了一番。病人实足年龄只有39岁,3年前怀孕8个月时出现了头疼症状,因为当时症状没有那么厉害就没往心里去。生完孩子还在月子期,头疼加重。起初病人和医生都没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当最后连走路都费劲时,才做了各种检查。脑膜转移,脑积水,不得已做了鞘内注射,脑脊液引流。术后又引发了中枢系统的感染,差点要了命。把头疼的症状稳定了,又开始处理肺部的原发病灶。前前后后十余次的化疗,终于让癌症没有变得那么嚣张。但化疗的反应,全身多处转移的疼痛,还是让病人受了不少罪。


不当病人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不当医生不懂得看别人痛苦自己也难受。虽然病人说的轻描淡写,好像这件事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但我却听的紧紧张张,如同过鬼门关。做医生都知道,任何病理的不适都不会让人有愉悦的效果,更何况病人出现的是要命的癌性痛,是肺血管堵塞后氧气不能进入到体内的呼吸频速,是化疗后频繁呕吐带来的进食困难。可以说每个症状都超出了一般人的忍耐力,每个症状都是常人不能接受的痛苦。3年来病人过得难不难,只有病人自己最清楚。


微笑来自喜悦,喜悦是心情的反应,心情是由有没有痛苦来决定的。病人报以我微笑,说明她的内心是敞亮的,有了敞亮的内心,也就遮蔽了疾病带来的痛苦。我告诉病人,我把第一次见到她对疾病的淡定,对生死的从容写成随笔发到了朋友圈,许多朋友为她点赞。她高兴地对我说:谢谢您又给了我与疾病斗争下去的勇气。说起勇气,病人的勇气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有时候不知道人为什么而活,为了美好生活?为了名利双收?为了长命百岁?今天看来,在这位病人身上都不现实,但恰恰在这种不现实中,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这种充实包含着人的坚强、忍耐、包容和善良。


我知道她对我能来看她是真心的高兴,我也知道她看完我写的随笔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但她也许不知道,她是让我为之感动的病人,也是让我好好学习的病人,即使学习我可能也克服不了在疾病面前的懦弱,在死亡面前的胆怯。可毕竟我认识到了与她之间存在着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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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有多种活法,但殊途同归只有一条路。作为一名医生求得医术的精进无可厚非,除此之外,在生死这个话题上,医生的老师一定是那些临终的病人。这些病人需要爱的陪护,需要医者的关注,需要在没有治疗可行的时候,不要远离他们。死亡的可怕,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之前的孤独。医生的一句问话,一个真诚的微笑,一个爱意浓浓的抚摸,都是化解孤独,战胜死亡恐惧的一剂良药。面对死亡,医生手中的武器不是有形的药物和手术刀,而是无形的产生心底的同理心。


医生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这种回报不是来自教科书,来自指南,来自对疾病的钻研,而是来自临终病人面对死亡的不卑不亢。对死亡的认知是一个大话题,古今中外,各个学科都对死亡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一种是二元论的观点,认为人有肉体和灵魂;另一种是物理学的观点,认为人不存在灵魂,人没有那样的非物质对象,人只有肉体。当然这里有哲学家的观点,也有宗教的色彩。但对于临终的病人,更关注的是死亡即将来临,要学会放下,以自然为师,把有限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尽其所有延长生命的意义,而不是生命的时程。 所以医患在临终之时,要放下一切外在的东西,从精神上扶持,在心理上宽慰,让心灵得到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