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1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卡伦医生提出叙事医学这个概念至今已有22年,如果把2011年作为中国叙事医学的元年,叙事医学在我们国家也走过了12年的历程。


特别是在2018年,国内有了第一本以叙事医学为主题的杂志,同年叙事医学也像其他医学专科教材一样被纳入了全国住院医师规培教材。2018年卡伦来到中国,在北京大学人文学院主办的第二届国际医学人文大会上做了叙事医学的主题演讲,用了9张图片向中国听众展示了她的叙事医学理念。2015年北京大学人文学院郭莉萍团队先后翻译了《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叙事医学的原则与实践》;主编了《叙事医学》、《中国叙事医学案例与实践》,提出了对叙事医学基本概念解读的小红花模型。这些年国内还有一大批人文学者,临床医务人员,医疗行政部门的管理者和媒体人投入到了叙事医学的研究和实践的工作中,大大推动了中国叙事医学的进程和发展,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叙事医学渐渐从小众化,越来越多地被行内外人士所关注、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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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触叙事医学是从2018年,学习时间不长,实践经验也不多,在我看来,叙事医学看似一门只有22年历史的新兴学科,但在对广大临床医务人员综合能力,特别是职业素养、专业能力和沟通合作三大能力的提高上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之前我们对医务人员的培养更多重视的是在专业技术上的精进,也就是以疾病为主导的医、教、研培养模式,在我眼里就是因病成医的培养模式。这种培养模式最大的一个弊端就是忽视了人的在场,即人是自我的,人是有情感的,人是独一性的,而因病成医恰恰使本不可分开的身心用单一生物学的视角,客观、理性、循证去不余遗力地解读、研究,进而追求医学最大的科学性。当然医学有着自然科学的属性,疾病的发生、发展;它的预防、诊断、治疗干预,不可避免地要借助科学的思维、方式、手段解决普世和共性的问题。可医学不是纯科学,个体的身体,个体的心理许多时候并不是以科学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使科学的发展在有一天,能解决所有疾病的问题,也不会改变人得病的心境和最终死亡的结局。所以临床工作者在探究疾病的科学性同时,更要花大力气关注病人的心理和情感,要知道生物学行为和人的心理是彼此交互在一起,互相影响,也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叙事医学给了临床医务人员这样一个抓手,那就是在不断修炼医学技术的基础上,处处想到医学的人学性,每个个体的独特性,不能忽视的情感性,随时随刻的反思性以及处理好各种围绕医学之间的人与人的关系性。有人会问:叙事医学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把与医学相关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吗?如果叙事医学真能做到,我们普通医务人员如何将它融到日常的医疗工作中,不成为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花板?叙事医学从字面上看,可以说成是故事医学,稍微解读一下,就是通过故事为主导让有生命的主人公和没有生命的疾病活起来,故事作为媒介搭建起一种全人的医学,充分解读人的内心、人的情感、人的自我,而不是身心分开,让疾病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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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是人的先天属性,正是因为叙事的存在,让生命有了意义和价值。我们正是通过叙事来理解不断扩大的思想、观念、事务以及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发现世界的美好以及我们自己的与众不同。每一个人,活着的、未出生的、已逝的,都是叙事中的角色。没有了叙事,我们就只是寒风中飘零的纸片……叙事之于人性,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环一般自然。所以叙事是世间至宝,没有了叙事,人类也黯然失色。人从出生,得病,故去这个过程,不仅仅是一系列病生理过程的演变,也还是不同阶段人生故事的注解和诠释。人和其他生物最大的区别不是在于寿命的长短,而是人生中的喜怒哀乐,正是这种喜怒哀乐的情感,构成了人类生活的丰富多彩,也就有了对未来的憧憬和遐想。得病是人生中的怒和哀,健康是人生中的喜与乐。可以说人的全生命周期就是在得病与健康中不断转化,让人生有了喜怒哀乐的故事。如果医学中少了叙事,就是缺失了对人的整体观的思考,一旦不能把人作为整体看待,自然也就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差别没有了,再谈情感,再聊人性的反思,也就失去了意义,没有了市场。这时医生看到的只是一成不变的疾病。


如果医学不站在人的角度去说病,就是疏离了情感,医患彼此之间只能是冷漠、不理解、以自我为中心、相互如买卖关系。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发生,医生应该帮助病人讲述他们的故事:


1、尽量在病人面前表现得从容些,让病人知道你有充足的时间倾听他们说话;


2、要以开放式的问题开启医患之间的谈话,而不是让病人回答是与不是;


3、要让病人讲出自己内心中想要讲的故事,而不是医生本人希望听到的故事;


4、不要打断病人的讲述。有时医生的沉默,目光的注视常常会更好地鼓励病人——继续说下去;


5、如果没有准确理解病人的故事,有必要请病人清晰地表达他们的意识,而不是模棱两可的误读;


6、把病人作为独一性的个体去了解,不要用普遍的概念,眼里不仅有疾病,更要有得病的人;


7、认可病人的情感;


8、关注病人的想法和期待。


虽然叙事医学提出只有22年的时间,就我的理解它不是从无到有的全新学科。叙事医学的理念、方法、手段都似曾相识。在神灵主义医学模式时期,强调对全人的心理安慰;希波克拉底也谈到了医生的三件宝:语言、药物和手术刀,也就是沟通的重要性;《爱丁堡宣言》说:病人理应指望把医生培养成为一个专心的倾听者,仔细的观察者,敏锐的交谈者和有效的临床医生,而不是仅仅满足于治疗某些疾病。


不难看出在医学之初,叙事对培养以全人为主导的医学始终没有离场。只是随着医学技术的日新月异,以技术为主导的对疾病的干预占据了主流市场,加上在传统医学教育中,无论学习的内容,还是考试的对象都偏重事实、数据解释和实践技术,让医学走向了技术与疾病的对决,而不是把人学的属性放在医疗首位。可以说叙事医学就是重回医学的初衷,让医学在技术不断持续发展,不断创造奇迹的同时,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病人有良好的就医感受,达到身心的双获益,而不仅仅是让疾病俯首称臣。同时让每一位医务人员切身感受到在整个医疗行为中与病人共进共退的同理心、使命感和成就感,而不是作为以疾病为中心的理性人,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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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叙事医学被认定为一门新的学科,就一定不是之前所谈到的只对对医学全人的认知和临床沟通的重复解读。叙事医学有其在今天医学视角下的定义:“它是一个以人为导向,用理性和感性做连接的临床学科。意在用心和技巧地接受人们关于自身的叙述来强化医学的本质,使我们能够认识、吸收和解释,并被他人的故事触动,从而为他们自觉或不得不采取行动”;有基于文学、哲学和伦理架构下的理论体系;有东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思考模式;有依据循证医学的基础找寻临床实践的科学支撑;所以叙事医学如同其他学科一样,不是信手沾来,轻轻松松就可以在临床工作中游刃有余地开展和实践。它需要对这门学科富有极大的兴趣,需要认认真真的学习,需要把理论付诸于实践,需要在理论和实践中不断获得情感和思想的顿悟,需要通过反思性总结让临床医学实践上升到真正以人为本的高度。当然在现在以技术为导向的临床工作中,要让医务人员心服口服接受叙事医学,改变医学的价值理念,也就是孰轻孰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什么人群开始做?从哪里下手去做?以什么形式去做?需要一番思考。


当然要做好上述这些事,先要对叙事医学有一个较全面的了解。经常会有医生问:什么是叙事医学?如果给已经习惯让技术占据主导位置的临床医生去长篇大论谈叙事医学,他们会以没有时间为借口,敬而远之;如果对叙事医学引经据典,学院派色彩过浓,他们会以不实用,纸上谈兵为说辞,弃之不用。所以给临床医生讲叙事医学,也要熟知他们的心理,讲的太多不行,讲的太专也不行。如同医生讲科普,要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简单问题通俗化。作为一名临床医生,我没有卡伦医生的文学功底,也没有系统化的人文医学理论知识。对叙事医学的认知都是从叙事医学与既往临床工作中存在着各种交集为出发点,站在整个全人的视角,认知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进而最大限度地通过手中的技术和善意的语言,为病人带来获益,从中也让自己体验到职业的成就感。所以在我眼里,不管叙事医学具有多么高深的理论支撑,多么专业的文学叙事,都应该回归到临床实践中的具体细节中。


叙事医学是伴随着临床医学而生,只是之前医生眼里的临床医学是疾病的,是病理的,是没有生命的;而叙事医学让临床医学看到了独一无二的个体,让疾病不再死气沉沉,让医患之间有了真诚的交流,情感的互动。虽然技术不总是笑到最后,甚至技术在与疾病的对决中最终是失败者,但有了站在病人角度的叙事仍会让病人能够感受到医者的善良,医者的坚持,医者的担当和医者的同理心。坦率地讲叙事医学走的不是纯技术路线,它不能解决医学技术的无所不能,包括手术的技巧,药物的合理搭配。可叙事医学深究的是疾病背后的故事,教会了我们如何看待人,看待被疾病缠身和折磨的人的独特经历。为此在叙事医学引导下,让医学技术以人为本,不是以病唯马首是瞻,在人与病之间,确保人的利益最大化。


所以叙事医学的通俗解读就是人的整体观的建立,在疾病之外关注到人的情感,下大力气进入到病人的故事中,用理性的专业思考和技术对待疾病,用人性中的感性思维与病人共情。做到这些需要医务人员随时随刻地在场,聆听病人的故事,抚慰病人的焦虑,进而促成医患之间形成和谐的归属关系。病人在整个医疗过程中,不管是疾病诊治层面,特别是在人的就医体验层面得到了充分尊重和理解。医务人员在与病人相处中得到了最大的信任和认可,让职业的价值感、成就感和做人的存在感得到了恰如其分的满足。


叙事医学让医患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互赢互利的关系,也弥补了医学在技术离场的情况下,确保人的尊严还在,人的情感不缺,人的价值不损。真正做到了是以人为本的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