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与胡大一老师聊到了“双心医学”,大家都知道胡大一老师是心血管疾病的专家,双心的一个心就是心脏的心,不管是心脏,还是心脏的血管,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些年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治疗心脏疾病有了长足的进步,冠脉支架、射频消融、心脏搭桥等技术成了心血管医生的口头禅,相关技术也确实救治了很大一部分心脏疾病的病人;另一个心是心理的心,它是非物化的,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主观表述,不能客观识别,由于现在训练的医生看病都只重证据,往往后一个心给病人带来的痛苦会让医生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在1995年胡大一老师提出的“双心医学”就是把以技术为见长的心血管医生从只认一个心,到不要忽视另一个心的就医模式上。记得胡大一老师说过:“对于医务工作者来说,无论在什么级别的医院和专科行医,都要把精神心理常识作为不可或缺的终身学习内容,并将之用于医疗实践。如果一名医生,连基本的精神心理常识都不懂,他很难理解患者的疾苦、尊重患者的感受,并得到患者的信任。”
胡大一,心血管病专家,医学教育家,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
聊天中,胡大一老师跟我分享了他最近接诊的一位女病人的就医故事。病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带上了“冠心病”的帽子,至今已经50年了。在这50年期间,病人经历了各种检查,也尝试了各种治疗的药物,但始终心脏的“不适”不能好转,病人很痛苦,也很崩溃。这次恰巧病人的儿子在开会的时候,结识了胡大一老师,把他母亲的情况说了,希望能让胡大一老师给他母亲重新诊治一下。胡大一老师没有只局限在医生那些习以为常的病史中,而是进一步挖掘病史之外的故事。其中有一件事引起了胡大一老师的关注,就是病人在很小的时候,目睹了家庭一次重大的变故,爷爷意外去世,给那时在现场的病人带来了巨大的恐惧。成年后会莫名其妙地感觉心脏不适,后来医生发现病人心电图有蛛丝马迹的心脏缺血表现,从此就带上了“冠心病”的帽子。现在看来病人的心结,不是心脏,而是心理。胡大一老师对症下药,几天后病人心脏“不适”大有好转。我想病人丢掉50年的“冠心病”帽子也将指日可待。
听完胡大一老师这个故事让我一下联想起卡伦在《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中写了一篇类似的故事。卡伦写道:她在我这里治疗多年,是一位非洲裔美国人,现年89岁,患有高血压、乳腺癌、腰椎管狭窄、失眠以及无法控制的焦虑症等多种疾病。她的丈夫死于心脏病,儿子死于肺癌,孙女则死于发生在琼斯海滩的一起交通逃逸事故。因神经方面出现问题,她多年服用利眠宁,但她不愿意接受心理治疗,也不能坦然说出焦虑的原因。很多年前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曾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农场从马背上摔下来,从那以后她便认为是带病之人。许多年来,我对她的病症百思不解。最近,她才向我吐露了产生焦虑真正的原因。原来她12岁时并没有从马背上跌落,而是被邻近农场的一个白人男孩强暴了。虽然年幼,但她知道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假如告诉了,她的母亲就根本不能保守秘密而不告诉她父亲;而如果她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愤怒之极并做出在当时南方会被处死的举动。于是在将近80年的时间里,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愤怒和恐惧不断折磨着她的内心。整整过了20多年我才得到她足够的信任,并听她道出这件事的原委。而一旦她流着泪,既痛苦又愤怒地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之后,她的身体健康状况也有了好转,背痛好多了,睡眠也得到改善,不再服用利眠宁,她的心灵终于在摆脱了那个不为了知的枷锁之后得以舒展。
胡大一老师的故事来自“双心医学”,卡伦的这篇故事来自“叙事医学”。不难看出,“双心医学”也好,“叙事医学”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疾病的真相不仅是生物的,更是心理的,有人性的。其实对于许多医生经常会纠结这样两个问题,作为一名医生如何看病?如何看好病?
第一个问句好回答,如何看病的前提,是要对疾病作出正确的诊断,有了正确的诊断就有治好病的基础,但不能保证每一个病都治好。反之连疾病的诊断都搞不清,治病就是瞎猫碰死耗子。诊断的依据就是病史,它包罗了与病有关人的吃喝拉撒睡和情绪,与病看似无关,实际有关的家庭、文化、教育等等。所以说是病史,不如说是人史更准确。“双心医学”和“叙事医学”的着眼点在人史,而各项医学技术和指南、共识关注的是病史。要想得到诊断正确的更大或然率,人史重要性要大于病史。如果只在解读化验室的数据,分析影像报告结果或以指南和共识为马首是瞻,得到诊断成功的可能性有,但更多是生物的,机械的,不全面的。胡大一老师在“双心医学”的临床实践中,总结出了“四问”:一问病情(症状);二问心情;三问工作生活经历与事件;四问性格。我想这些都是在躯体症状的基础上,以人为主导的病史。
对于第二个问句不是很好回答,看好病有几种解读,常见的是生物学的看好病,这是医生们的追求;还有病人眼里的看好病,既有生物学疾病的治愈,更有就医感受的良好;还有一种就是生物学层面治疗的失败,如晚期肿瘤,疾病终末期等,但病人享受到了有温度、有关爱的就医体验。因为“双心医学”和“叙事医学”立足于人,立足于人的心理和情感,除了技术之外,始终让人的整体观没有远离医生的视野。
生物学的病只要技术在对医生的实践就是熟能生巧,或许有一天AI技术的发展还会取代医生的熟能生巧。如果医学真的能靠技术搞定一切,医生的身份是谁也就无所谓了。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AI技术可以解决生物学的病,但它永远解决不了病人的担忧、孤独和恐惧;也永远不会让病人在就医中感受到关爱、温暖和同情。人世间一切来自精神、心理、思想的碰撞,只有人心对人心,医学就是关注到人与人的职业。所以要想医生这块牌子还在,这个饭碗还不丢,事业上还有追求,只有争取做一名全人的医生,而不仅是治病的医生。
因为是一名急诊医生,之前对“双心医学”关注不够,这次与胡大一老师的交流让我对它有了感同身受的了解。这些年在叙事医学的实践过程中,也同样注意到人与人之间这层关系的重要性。只是“双心医学”强调了人的心理因素在心脏疾病发生、发展中不可忽视的作用。而叙事医学从更宽泛的视角定标了医生自身的关系,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医生和同事的关系,医生和社会的关系以及医生和家属的关系,从这些关系中寻找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互动,心理的调剂和同理心的达成。所以为什么说“双心医学”和叙事医学有异曲同工之处,“异”在前者是局限在医学的心脏专业,后者是覆盖整个临床医学;“同”在它们都是跳出了医学的生物学视角,站在了人学的高度面对医学本身。
如果说医学今后的落脚点在哪里?它可以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只要是医学技术层面的问题,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一句话:永无止境。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这里有技术的合格和病人眼里的合格,显然技术的合格随着技术的发展,终究都会留下遗憾,也就是说技术合格的医生都是暂时的。反之,做到病人眼里的合格,要说难也难,要说容易也容易,因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以人为本的医生,以把病人的利益放在首位的医生,以想病人之所想,急病人之所急的医生。病人眼里合格的医生,永远会留在病人的心里和记忆中,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所以,“双心医学”和叙事医学成就了病人眼里合格的医生。